晨寒未散,呵气成霜,马伯庸已静候在琏二奶奶院落的穿堂之外。
他低头袖手,目光落在青石板上自己呵出的白气,看它聚了又散,如同这府中人事,变幻无常。院里静得异样,连平日最是叽喳的雀儿都噤了声,仿佛感知到这宅邸深处无声的暗涌
这死寂底下却似绷着一根无形的弦,勒得人心头发紧。过往的丫鬟婆子步履极轻,裙裾摩擦的窸窣声都刻意压低了,然而她们的目光,却都若有若无、带着各色揣测扫向他挺直的背影。马伯庸只作不见,身姿笔挺如松,心头却如擂鼓,清晰感知到今日之重。
他知道,今日是断官司的日子。前几日与来旺媳妇那场关于陈年绸缎亏空、掺杂使假的明争暗斗,几番交锋,终究还是闹到了凤姐跟前。福祸荣辱,皆系于今朝。
不知候了多久,正房的厚锦帘栊被一只素手掀起,平儿走了出来,面上仍是那派惯常的、看不透深浅的平静。
“马管事,二奶奶传见。”
马伯庸深吸一口凛冽寒气,整了整本无褶皱的衣襟,随平儿躬身入内。
屋内暖炭烘得空气滞重,氤氲着甜腻的百合香息。王熙凤歪在南窗下的暖炕上,一身家常湖绉袄子,锦被半覆着腿,手捧着一个精巧的铜胎珐琅小手炉,眼帘半垂,似在养神。来旺媳妇早已垂首躬身,立在下方,姿态恭谨,却掩不住一丝僵硬。
马伯庸上前,规整行礼,声音平稳:“奴才给二奶奶请安。”
凤姐并未即刻应声,只用那留着寸长指甲的纤指,有一下没一下地轻刮着炉沿,发出细碎“沙沙”声。这在过份安静的室内被放得极大,一下下,似都刮在人心尖最脆弱处。
“都来了?”她终于开口,声音不高,却带着迫人的威压,“前几日库房与采买那场热闹,真当我耳聋眼瞎,不知情么?”
二人同时将身子躬得更低。
“回二奶奶,不过是底下人办事一时疏漏,对账不清,奴才已然处置了,实不敢劳动二奶奶费心。”来旺媳妇抢先一步,声音带着刻意的恭顺,试图将事情轻描淡写。
马伯庸心下冷笑,面上却不动分毫,只沉声道:“是奴才核查不清,约束不力,以致生出事端,请二奶奶责罚。”
凤姐那丹凤眼在二人身上悠悠转过,目光锐利如刀,似在掂量着每一句话的分量,权衡着棋子与棋局。
“罢了,”她语气淡得听不出丝毫喜怒,“一个管着采买,一个司着库房,本该同心协力,替主子分忧。倒好,为着几匹说不清年头、道不明来去的陈年旧料,闹得满府风雨,平白让人看了笑话去。”
她略顿了一顿,执起炕几上的定窑白瓷茶盏,轻轻吹开浮沫,却未就饮。
“既是积年旧物,账目稍有差池,品相略有参差,也在所难免。马管事,你接手不久,核查不清,便有失职之过。来旺家的,你掌着库房多年,物项进出,存贮保管,本该是最明晰的,如今闹出这等动静,你也难辞其咎。”
马伯庸心往下一沉——这是要各打五十大板,和稀泥了事?
果然,凤姐续道,语调平稳却不容置疑:“马伯庸,罚你一月月钱,前番停职之事作罢,即日起官复原职。往后采买核验,需得加倍仔细,再出差池,决不轻饶。”
“奴才领罚,谢二奶奶恩典。”马伯庸立时应下,心头那块重石落下大半。能复职,便是眼下最大的幸事。
凤姐目光转向来旺媳妇,语气略沉了沉:“来旺家的,你也是府里的老人了,跟我这些年的,怎还如此毛躁不稳重?申饬一次,罚俸三月,库房暂仍由你掌管。若再出纰漏,你自己掂量着。”
来旺媳妇面上筋肉微不可察地一抽,显然是心有不甘,这处罚看似不重,但申饬记档、罚俸三月,已是实实在在的敲打,她却又不敢流露出半分不满,只得咬牙应道:“奴才知错,谢二奶奶开恩。”
“可都听真了?”凤姐“咯”一声搁下茶盏,声音略重了一分,“府里用人,讲的是忠心得力。把各自差事办妥帖了,自然有你们的好处。若把心思都用在互相倾轧、吃里扒外上……”
话未尽,然那丹凤眼中倏然掠过的一丝冰冷寒光,已让地下站着的二人背上沁出细密冷汗。
“奴才不敢!”
“奴才万万不敢!”
二人几乎同时出声,语带恰好的惶恐与顺从。
“嗯,”凤姐似觉满意,重新慵懒地倚回大红引枕里,挥了挥手,带出一丝不耐,“都去罢,该做什么做什么。府里近来事繁,省亲别墅那边多少双眼睛盯着,莫整日只盯着自己那一亩三分地斤斤计较,没的让人小瞧了去。”
“是。”
马伯庸与来旺媳妇躬身,一步步退出那暖香迫人的正房。
一离了那令人窒息的氛围,行至空旷穿堂下,二人之间勉强维持的平静假象瞬间冰消瓦解。
来旺媳妇猛地停步侧首,目光如淬了毒的针,狠厉地剜向马伯庸,齿缝间迸出几个字:“马管事,真是好手段。”
马伯庸面上那点仅存的恭敬瞬间敛去,代之以一种近乎漠然的平静。他坦然迎上那怨毒的目光,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旺嫂子过誉了。伯庸不过谨守本分,各尽其职,办好主子交代的差事罢了。”
“本分?”来旺媳妇从鼻腔里挤出一声嗤笑,怨毒再无掩饰,“好一个‘本分’!咱们……来日方长,走着瞧。”
“随时恭候。”马伯庸淡淡应了一句,不再多看她一眼,转身径自往值房方向走去。
冬日的阳光照在背上,拖出一道长长的影子。他能清晰地感觉到,身后那道冰冷刻骨的目光,如附骨之疽,紧紧追随着他的背影,充满了未尽的敌意与威胁。
此一局,表面看去似是平手。他保住了职位,来旺媳妇也未伤及根本,库房大权仍在手中。然马伯庸心下雪亮:凤姐这番看似“公允”的处置,实则绵里藏针,深意绵长。罚来旺媳妇三月俸、记一次申饬,是明确的敲打,警告她莫要伸手过长,忘了自己的本分。而令自己复职,既是仍需用他这把能干事、能省钱的“刀”,亦是在告诫他——他的地位、生死,皆在她翻覆之间。
经此一遭,他与来旺媳妇之间那层薄薄的、虚伪的客套已被彻底撕破。往后,便是真刀真枪、再无转圜的暗斗了。风眼暂息,获得了片刻的宁静,然而,他知道,更大的风暴,或许正在这短暂的平静下悄然酝酿。
他推开值房那扇熟悉的木门,一股略带陈腐的尘埃气息扑面而来。屋宇清冷,与他离开时一般无二,仿佛那场惊心动魄的风波从未发生。他行至窗前,望着外头依旧繁华喧嚣、车马往来的贾府院落,亭台楼阁在冬日下闪烁着冷硬的光泽。
“走着瞧……”他低声重复了一遍来旺媳妇的话,目中已无初时的惊惧,唯沉淀下更为彻底的冷静与戒备。
这片刻的安稳,是以先前的惊险换来的。他必须趁此喘息之机,将己身这把刀磨得更利,将脚下的根基扎得更稳。前路,犹长,且必是荆棘遍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