呈上“投名状”未得几日清静,马伯庸便觉出其中蹊跷。这平静,并非风浪止息,而是暗流汇聚前的死寂。
这日,平儿又至,步履无声,只留下一纸新单与一缕淡香。
“马管事,二奶奶吩咐,往后府中各房月例里的干货海味,俱归采买统一经办。月底前须将采买单并此等物项预算一并呈上。”她语气平和,眼神却似有深意地在他面上一掠而过。
马伯庸躬身接单,口中称是,心下却骤沉。干货海味向来是来旺媳妇的禁脔,油水丰厚。凤姐将此肥差凭空划归他处,意欲何为?是赏赐,还是……祸水东引?
未待他想明其中关窍,两日后平儿再度翩然而至,此次却无纸单,只传凤姐口信,命他将府中那些零碎采买并临时延匠修缮诸事,俱拟个章程出来,统管起来以求“省便”。此言一出,马伯庸背后倏地沁出一层冷汗。此类事务,素日多与来旺媳妇所辖的库房、杂役调配千丝万缕,纠缠不清。
至此,马伯庸再愚钝亦恍然大悟——这哪里是添权,分明是树敌!凤姐这是有意令他所司职分,与来旺媳妇权辖渐生重叠,如水油相混,终难相容。
他这厢采买范围暗扩,始触及来旺媳妇的传统地盘。而来旺媳妇那厢,显不会坐视权柄被侵。果不其然,未及三日,麻烦便至。
马伯庸依新规,首开采购上品香菇、淡菜单,遣钱槐支领银钱。掌内账房钥匙的白媳妇接单,眼皮一耷拉,皮笑肉不笑道:“马管事,不是奴家为难你。这采买干货海味的款项,往年走的非此流程,我得先问过来旺嫂子,瞧瞧旧例章程,免得坏了府里的规矩,奴家吃罪不起。”
这一“问”,便是整整两日石沉大海。终是马伯庸等不及,硬着头皮再寻平儿,言语间只道“恐误了奶奶的事”,平儿这才“顺道”去催问了一句,方将银钱支出。
待他费尽周折采回首批干货,办理入库时,库房的周婆子又生事端。她拿着货品反复挑拣,指甲掐进香菇伞盖里,非说成色不及往年饱满,即道晾晒功夫不足,分量似有短缺,磨磨蹭蹭就是不肯签收。马伯庸心火暗涌,却只得按捺,私下令钱槐、赵大紧盯,将交接程序、对方挑剔之言乃至周婆子那副刻薄嘴脸,尽数记录在册,一切依最严的规矩办理,不给她留下任何日后攀诬的把柄。
另边厢,来旺媳妇显也未闲着。马伯庸方接手联络外间工匠的差事,她便以“库房修缮需用熟手”为由,将几个手艺精良、深知府内深浅的工匠尽数预调了去,令马伯庸手中一急修屋顶的活计,一时竟寻不着合宜匠人,急得那处房舍的管事直跳脚。
两相摩擦,于琐碎事务中不绝。虽俱是上不得台面的小动作,不似前番明面冲突那般激烈,然这等互相使绊、争抢资源的情形,反较往日更频更显,如附骨之疽,令人疲惫不堪。
府中其他管事下人,哪个不是人精?早已嗅得此不寻常气味。原有些看在马伯庸得二奶奶赏赐份上,对他客气几分,今见他与来旺媳妇明显相抗,更是远避三舍,恐被波及。马伯庸行于路上,所感那孤立之意,较前更重,如置身孤岛,四周皆是望而却步的冰冷海水。
是夜,他独坐值房,烛火摇曳。案上摊着那几份与新职相关、办得磕磕绊绊的单据,旁边正放着那枚温润却沉重的青田石印章。他无意识地摩挲着印章上微凉的边角,心头迷雾渐散,一个冰冷的念头如水中浮尸般清晰起来。
他前番尚奇,凤姐明知他与来旺媳妇不睦,为何偏将易生摩擦的事务划归他处。今乃明悟。
凤姐根本不在意他们孰胜孰负,甚或,乐见其互相争斗。
他与来旺媳妇,恰似凤姐掌中双刃。一刃用久,难免钝拙自矜,甚或反伤其主。此时便需取出另一锋锐难安的新刃,令双刃相磨。他们争得愈烈,便愈需倚仗凤姐裁决,愈不敢瞒她弄鬼。他们互相盯视,互相揭短,凤姐高坐其上,反将底下人心鬼蜮看得分明,掌控得稳妥。
他马伯庸,非仅凤姐用以办事的“刃”,更是用以敲打、牵制来旺媳妇的“磨石”,甚或防备来旺媳妇势大的“盾”。
想通此节,马伯庸心下无怒,唯余一片冰冷了然,与深沉无奈。他原以为凭能立足,却不知己身始终是局中棋,连进退攻守,皆不由己。他端起凉透的茶,一饮而尽,苦涩霎时漫溢唇齿,直透心扉。
此即制衡之术。上位者不需下属铁板一块,所需的是下属间持一种紧张可控的平衡,互相牵制,谁也离不得谁,谁也奈何不得谁,终了,谁都只得牢牢依附那执衡之人。
他放下茶盏,目光落在窗外。院中钱槐正指挥两个小厮搬运新到物项,一切看似井然有序。然他心明,此静之下,暗流汹涌。他不能再如往昔,只盯来旺媳妇这明面敌手。他须时刻谨记,己身真实处境,及那幕后操控一切的眸光。同时,他摩挲着印章,想起那日井底的窥探——这府邸的隐秘,远不止眼前的权力倾轧。他必须在这表面的斗争中,为自己寻得真正的立足之基。
此路,果是愈行愈孤的“孤臣”之途。他不再奢望融入,亦不再为被孤立而烦闷。他今要做的,便是在这既定棋局中,尽力保己为棋之值,同时,绝不可忘棋枰外的天宇。
他深吸一气,执笔蘸墨,始草那份关于外采并工匠管理的章程。既然避不开,他便要将这“磨石”之差,也办得无可指摘。他笔下一面遵循旧例,一面却在条款细节处,埋下清晰权责、记录在案的钉子,这既是防范来旺媳妇,亦是他“改革”理念的无声渗透。 至少,此能令他在此冰冷棋局中,存得更久些,也……看得更远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