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故事纯属虚构推理创作,如有雷同纯属意外巧合)。
桑树的叶子又绿了。
林清轩坐在老桑树下的石凳上,指尖捏着一枚黑子,半晌没有落下。棋盘上黑白交错,已是中盘缠斗之势,他却似在凝神倾听什么——听那穿过叶隙的风声,听远处田庄里隐约传来的孩童诵读声。
阿桑捧来新沏的桑叶茶,见父亲这般模样,轻声问:“爹爹在想什么?”
“在想这风声里,裹着多少人的故事。”林清轩终于落子,白棋一片活路顿显逼仄。他抬眼望向远处连绵的青山,缓缓道:“你听,东边有寺院晨钟,西边有市井吆喝,南边有学子诵读,北边……北边官道上,怕是又有新官赴任的车马声了。”
一、青灯古佛处
城南小寺的晨钟敲过第一百零八响时,慧明师父的早课刚好做完。
他跪在蒲团上,身形清瘦如竹,袈裟空荡荡地挂在肩上。香客们都说这位师父修为极深,整日不言不笑,只知诵经念佛。只有寺里最老的知客僧记得,二十年前,这位慧明师父被送来时是何等模样——
那时他还叫陈望舒,曾是户部从六品的主事。虽官职不高,却在钱粮调度上有些实权。地方州县每年秋粮入库,都要经他手核定损耗;各衙门俸禄发放,也需他签押核准。
“陈大人,这是下官一点心意……”类似的场景,每月总要上演几次。
起初他还战战兢兢,后来便习惯了。不过是多批几分损耗,多划几笔款子,手中朱笔轻轻一勾,便有人将真金白银送到后门。他告诉自己:京官清苦,这不过是惯例罢了。
直到那年黄河决堤,三十万赈灾银两经他手拨往灾区。山西来的王知府夜里叩门,奉上一匣东珠:“大人,灾民哪里需要吃这般精细?粗粮即可活命。这折兑的差价……”
他盯着那匣珠子,每一颗都圆润莹亮,映着他逐渐扭曲的脸。那一夜,他收下了。三个月后,灾民暴动,饿殍遍野的惨状传回京城。御史台的弹劾奏章雪片般飞来,第一条便是“克扣赈银,以次充好”。
抄家的那日,他才知自己这些年积下的银钱,竟有八万两之多。老母在堂前撞柱而亡,妻子一根白绫随了去,十四岁的女儿被没入官婢,当夜投了井。
他判了斩监候,秋后处决。却在行刑前夜,因昔日曾无意中保全过某位亲王的面子,被特赦改判流放。流放路上染了瘟疫,押解官差嫌晦气,将他扔在破庙等死。
是这寺里的老方丈化缘路过,捡回个只剩一口气的人。
陈望舒在佛前跪了七天七夜,求的不是活命,而是速死。老方丈将一册《地藏经》放在他面前:“求死易,求生难。施主若真知罪孽深重,何不以残生赎罪?”
如今二十年过去,陈望舒早已成了慧明。每日晨钟暮鼓,诵经礼佛,将香客布施的每一文钱都记在功德簿上,亲自送往孤寡之家。寺里年轻僧人不解:“师父何必如此苦行?”
慧明只是摇头,继续跪在佛前。
只有他自己知道,每夜闭眼,眼前还是老母撞柱时飞溅的血,还是女儿投井前那双绝望的眼。他赎的不是罪——那般罪孽,如何赎得清?他赎的,只是让自己还能在每日清晨,有勇气睁开眼看见天光。
早课毕,慧明缓缓起身,腿脚已有些不便。他推开禅房门,见一个小沙弥慌张跑来:“师父,山门外……有个乞丐,说是您的故人。”
山门外那棵老槐树下,蜷着个衣衫褴褛的老者。听见脚步声,那人抬起头,脸上纵横的污垢也掩不住曾有的富贵相。四目相对,两人都愣住了。
“陈……陈大人?”乞丐声音嘶哑。
慧明凝视良久,终于从记忆深处挖出一个名字:“刘……刘主事?”
“是我啊!”乞丐忽然扑过来要抱他的腿,慧明退后一步。乞丐瘫坐在地,嚎啕大哭:“陈大人,您还活着!您还活着!可我……我完了,全完了啊!”
原来这刘主事当年与陈望舒同衙为官,分管的是工程营造。比起陈望舒的钱粮之权,他油水更厚——宫室修缮、河道整治、官道铺设,哪一项不是动辄万两的工程?
“您还记得那年修东直门外的官道么?”刘乞丐抹着泪,“实际用料不到报批的一半,剩下银钱,我三,侍郎五,尚书二……那时候多风光啊!宅子三进三出,妾室八个,出门前呼后拥……”
后来尚书倒了,侍郎贬了,他这具体经手的主事首当其冲。家产抄没,妻离子散,流放三千里。十年苦役熬过来,人已废了,只得一路乞讨回京,只想看看故居。可哪里还有什么故居?原址上早已起了新贵人家的宅院。
“我今日在城里乞讨,听人说这寺里有位慧明师父,曾是官场上的人,心善……”刘乞丐扯住慧明袈裟一角,“陈大人,您收留我吧!我给您当牛做马!”
慧明闭目良久,从袖中取出今日化缘得来的三个粗面饼,又摸出十几枚铜钱,轻轻放在乞丐面前。
“刘施主,贫僧已非官场中人。寺中有寺规,非出家者不得长居。”他声音平静无波,“这些干粮和铜钱,你且拿去。往南走二十里,有个善堂,可收留无家可归之人。”
乞丐愣愣看着地上的饼,忽然怪笑起来:“陈望舒!你还是这般假清高!当年你收银子时,手可比谁都黑!如今装什么慈悲?”
慧明身形微微一颤,却不辩解,只合十道:“阿弥陀佛。施主保重。”
转身回寺时,山门缓缓关闭。隔着门缝,他看见那乞丐将饼塞了满嘴,边吃边哭,最后蜷在槐树下睡了。晚风渐起,几片枯叶落在乞丐花白的头发上。
知客僧小声问:“师父,真不留他?”
慧明缓缓走回禅房,在佛前跪下,轻声道:“留与不留,皆是他的缘法。我当年若有人这般提点,何至于此……”话音未落,一滴浊泪落在蒲团上,迅速洇开,不见痕迹。
二、田庄炊烟起
城西三十里,林家田庄的炊烟在暮色中袅袅升起。
庄头老赵提着灯笼巡视完最后一处粮仓,满意地点点头。自打林大人将这片田庄改为义庄,收留孤寡、兴办义学,日子便一天天红火起来。虽不如从前做私产时进项多,可庄户们脸上有笑,孩子有书读,老人有饭吃,这才是长久之计。
“赵伯!”一个少年跑来,手里捧着本书,“您看看,这是我今日写的文章,义学先生夸我有进益呢!”
老赵接过书,虽不识字,却摩挲着封皮连连点头:“好,好!你娘若在天有灵,定是欢喜的。好好读书,将来考个功名,也不枉林大人一片苦心。”
少年用力点头,眼睛亮晶晶的:“我定要像林大人那样,做个好官!”
老赵望着少年跑远的背影,忽然想起二十年前的另一桩事。
那时这庄子还不姓林,而是京中某位侍郎的产业。侍郎姓胡,官拜吏部右侍郎,掌管官员考课升迁,实权在握。这庄子便是地方官员“孝敬”的之一。
胡侍郎自己从未来过庄子,一切交由管家打理。那管家姓刁,仗着主子权势,在庄子里作威作福。佃租收七成,逢年过节还要“孝敬”,庄户们苦不堪言。
老赵记得最清楚的是那年大旱,庄稼收成不到三成。庄户们跪在管家面前,求减些租子。刁管家翘着二郎腿,手里把玩着一对玉核桃:“减租?你们可知这庄子是谁的?是吏部胡侍郎的!侍郎大人日理万机,还惦记着你们这点租子,是你们的福分!交不上?交不上就拿女儿抵!”
后来果然有户人家的女儿被拉走了,说是进府当丫鬟,实则不知卖去了何处。那家的老父亲当夜吊死在刁管家门前,尸体被草席一卷扔去了乱葬岗。
次年,胡侍郎因卖官鬻爵事发。查抄时,光是这样的田庄便有十余处,金银珠宝不计其数。圣上震怒,判了斩立决。行刑那日,菜市口围得水泄不通,百姓争睹这位“胡阎王”的下场。
刁管家呢?主子倒了,他这些年贪墨的银钱也暴露出来,被新任庄主送进了衙门。判了二十年苦役,发配去北疆修城墙。去了一年,便冻死在那个冬天。
如今这庄子几经转手,到了林清轩手中。林大人第一件事便是减租至三成,第二件事是办义学,第三件事是将那些无儿无女的老人接到庄里奉养。
老赵提着灯笼往回走,路过祠堂时,看见里面供着的那块“积善之家”匾额。这是庄户们凑钱打的,林大人起初不肯收,后来拗不过大家的心意,才让挂上。
“赵伯,吃饭啦!”义学里教书的先生招呼他。
饭堂里热气腾腾,庄户们围坐在一起,孩子们叽叽喳喳说着学堂里的趣事。老赵接过一碗糙米饭,就着咸菜吃得香甜。忽然想起什么,问:“今日可有生人来?”
“有呢!”守门的汉子说,“晌午时来了个瘸腿老乞丐,想在庄里讨口饭吃。我看他可怜,给了两个馍,还舀了碗热汤。他吃完了不走,问这庄子是不是从前胡侍郎的那个。我说早不是啦,现在是林大人的义庄。他听了,愣了半天,最后朝着祠堂方向磕了三个头,一瘸一拐地走了。”
老赵放下碗,走到门外。暮色四合,远山如黛,哪里还有那乞丐的影子?只有风穿过田野,带着稻禾将熟的清香。
“也是个可怜人。”老赵喃喃道,“怕是当年受过胡家苦的。”
回到饭堂,孩子们正在背诵《悯农》。稚嫩的童声在暮色中飘荡:“锄禾日当午,汗滴禾下土。谁知盘中餐,粒粒皆辛苦……”
老赵听着,眼角有些湿润。他想起自己那早夭的儿子,若是活着,也该有孩子了吧?还好,如今庄里的孩子都能读书识字,再不用像他们祖辈那样,被人欺压了还无处说理。
三、朝堂新锐生
紫禁城的晨光穿透雕花窗棂,洒在吏部衙门的青砖地上。
新科进士李慕言捧着厚厚一摞文书,快步走在廊下。他是今科二甲第七名,授了吏部主事,虽只是正六品,却因在考功司任职,掌管官员考课,地位特殊。
同科的进士们羡慕他:“慕言兄好造化!考功司那可是要害部门,多少官员的前程都攥在你们手里呢!”
李慕言只是笑笑。他想起授官前夜,父亲将他叫到书房。父亲是致仕多年的老翰林,清贫了一辈子,临走前只留给他一句话:“慕言,记住,官位是暂时的,名声是长久的。手中十分权,最多用三分,留七分给自己积德。”
初时他还不甚理解,直到进了吏部,亲眼见了那些沉浮。
今日他要整理的是地方官员三年考绩的卷宗。打开第一册,是江南某知府的。考语上写着“勤政爱民,治水有功”,按理该升迁。可他翻阅具体文书时,却发现治水款项的核销有些蹊跷——银两拨付与工程规模对不上。
“王大人,”他请教同司的老主事,“这江南知府的考绩……”
王主事瞟了一眼,压低声音:“这位啊,是张尚书的人。考语是尚书亲自定的,你照录便是。”
“可是这治水款项……”
“哎哟,李主事,”王主事拍拍他的肩,“年轻人较真儿是好事,可也得懂规矩。水至清则无鱼,有些事,睁只眼闭只眼就过去了。你今日驳了这位知府,明日张尚书那儿,咱们司里可不好交代。”
李慕言沉默片刻,忽然想起父亲的话。他将卷宗合上,轻声道:“下官初来乍到,许多规矩不懂。这份卷宗,还是请王大人亲自处理吧。”
王主事一愣,深深看了他一眼,接过卷宗:“也罢,你先去整理其他的。”
午休时,李慕言独自走到衙门外的小巷。巷口有个茶摊,他坐下来要了碗粗茶。卖茶的老汉认得他衣冠,小心问:“大人是新来的官儿?”
“是,刚来不久。”
老汉一边擦桌子一边说:“吏部衙门啊,老汉在这儿摆了三十年茶摊,见过的官儿可多了。有的来时光鲜,没几年就栽了;有的清贫,却能安稳做到致仕。大人您面相善,老汉多说一句:这官场上,别贪别占,晚上睡觉才踏实。”
李慕言心中一动:“老伯可有例子?”
“例子?”老汉笑了,“远的说,二十年前有位胡侍郎,那叫一个威风!出门八抬大轿,茶都不喝我这粗茶,要喝对面酒楼的龙井。后来呢?咔嚓一刀,什么都没了。近的说,就前年,吏部有个员外郎,专管官员任命,收钱收得手软。去年查出来,流放三千里,家眷全入了奴籍。”
老汉压低声音:“倒是那位林清轩林大人,当年也在这衙门待过。老汉记得清楚,他从来不收礼,办案子只认理。后来遭过难,可你看如今?人家虽然官不大,可走到哪儿都受人敬重。前几日还听说,他在任上办的义学,皇上都夸呢!”
李慕言慢慢喝着茶。是啊,父亲常提起林清轩,说那是官场上的异数,也是真正的明白人。
回到衙门,王主事正在等他,脸色有些奇怪:“李主事,你上午说的那份卷宗……我刚仔细看了,确有问题。已经退回重审了。”
李慕言拱手:“王大人明察。”
王主事摆摆手,苦笑道:“什么明察,是你点醒了我。这些年……唉,有些事习惯了,便觉得理所当然了。其实你我都读过圣贤书,当初入仕时,谁不是想做个好官?”
两人正说着,门外传来喧哗声。出去一看,几个衙役押着个人正往外走。那人穿着从五品的官服,却已摘下官帽,披头散发,一路哭喊:“我冤枉!我只是按惯例办事啊!”
王主事脸色一变,拉住个相熟的衙役:“这是……”
“户部的陈郎中,”衙役小声道,“查出贪墨漕粮折银,三万两。今日刚下的旨,革职抄家,流放琼州。”
那人被拖过李慕言身边时,忽然瞪大眼睛,嘶声道:“你们笑什么!你们以后也会这样的!这官场上,谁干净?谁干净?!”
声音渐行渐远。
王主事沉默良久,忽然对李慕言说:“李主事,今日起,考功司的卷宗,你我一起审。该驳的驳,该查的查。”他望着那人消失的方向,轻声道:“我怕将来有一日,被拖出去的是我。”
夕阳西下时,李慕言走出吏部衙门。回头望,朱红大门在余晖中庄严依旧。他想,这门里门外,多少人沉浮起落?父亲说得对,十分权只用三分,不是无能,是给自己留退路,给良心留余地。
巷口茶摊的老汉正在收摊,见他出来,笑着点头。李慕言走过去,放下几文钱:“老伯,明日我还来喝茶。”
“好嘞!”老汉笑道,“给您留着座儿。”
四、市井百姓家
华灯初上,京城西市的夜市正热闹。
卖馄饨的刘老四掀开锅盖,热气腾起,香味飘出老远。他这家馄饨摊开了二十年,从父亲手里接过来时,父亲只说了一句话:“老老实实做吃食,别学那些偷工减料的。客人吃得好,自会再来。”
“刘叔,老样子,一碗馄饨,多放芫荽!”熟客张书生坐下来,手里还拿着本书。
刘老四麻利地下馄饨,笑问:“张公子还在苦读?”
“明年又要春闱了,”张书生叹气,“考了三回,回回落榜。家底都快掏空了。”
“放宽心,您是有真才实学的,迟早能中。”刘老四将馄饨端上,又多给加了两个,“这碗算我的,给您添点力气。”
张书生连声道谢,忽然压低声音:“刘叔,您听说了么?东市那个卖绸缎的赵老板,栽了。”
“哦?前几日不还挺风光?听说刚盘下隔壁铺子。”
“风光?”张书生嗤笑,“他是攀上了户部钱主事的小舅子,拿了些衙门采买的生意。可您知道他那绸缎哪儿来的?都是次品充好货,染的颜色洗一水就掉。前几日宫里采买查出来,一牵牵一串。钱主事革职查办,赵老板的铺子查封,人还在大牢里等着判呢。”
刘老四擦着桌子,摇头道:“何苦来哉?老老实实做生意不好么?”
“人心不足啊!”张书生吃着馄饨,“您看这条街上,开得长久的铺子,哪家不是本分经营?东头李记包子,三代人了;西边王记铁铺,父子相传。那些耍心眼、攀关系的,红火一时,最后都栽了。”
正说着,街那头传来哭喊声。众人望去,见几个人拖着一个妇人往外拉,妇人死死抱住门柱不撒手。
“是我铺子!是我的!你们不能抢啊!”
拉她的是几个彪形大汉,为首的道:“你家男人把铺子押给我们老爷了,白纸黑字画了押。还不上钱,铺子自然归我们老爷!”
有认识的小声说:“是卖脂粉的周娘子。她男人好赌,欠了一屁股债,把铺子押了。周娘子起早贪黑经营这些年,全完了。”
刘老四看不下去,解下围裙要上前,被张书生拉住:“刘叔,那些人背后有靠山,您别惹麻烦。”
“可……”
话未说完,人群忽然分开。一队衙役走来,为首的是个中年官员,面容清癯。刘老四认得,这是新任的京兆府少尹,姓林,听说很清廉。
“怎么回事?”林少尹问。
大汉们见他官服,气焰稍敛,递上借据。林少尹看了,又看向那哭成泪人的妇人:“这铺子是你夫妻共同经营?”
妇人跪地磕头:“大人明鉴!这铺子是我娘家陪嫁,房契上只我一人名字。我那死鬼男人偷了房契去押的,民妇一概不知啊!”
林少尹细问之下,查明那男人不仅偷了房契,还伪造了妇人手印。当即判道:“伪造文书,诈骗财物。借据无效,铺子归还妇人。这几人,”他看向那些大汉,“涉嫌通同诈骗,带回衙门细审!”
妇人大喜过望,连连磕头。围观百姓纷纷叫好。
林少尹正要走,忽然看见刘老四的馄饨摊,脚步一顿:“你这馄饨摊,开了有些年头了吧?”
刘老四忙躬身:“回大人,整二十年了。”
“二十年不易,”林少尹点头,“市井之中,能有这般长久营生,必是诚信为本。好好做,给这西市留点老味道。”
待官员走后,张书生感慨:“这位林少尹,是林清轩林大人的侄儿。果然家风如此,清明正直。”
刘老四重新点火煮汤,热气又腾起来。他想,是啊,二十年了,他见过多少铺子开张又关门,多少人得意又失意?唯有守着本分,才能在这浮沉世道里,挣得一方安稳天地。
夜深了,夜市渐渐散去。刘老四收摊时,看见墙角蜷着个老乞丐,正是白日里在寺外见过的那位。他盛了碗热汤,拿了两个馒头送过去。
老乞丐睁眼看他,忽然道:“你是个好人。”
刘老四笑笑:“都不容易。”
“是啊,都不容易……”老乞丐捧着碗,热汽熏着他浑浊的眼,“我当年若懂这个道理,何至于此?”
五、桑下棋局终
林清轩落下最后一子,棋局已定。
阿桑看了半晌,笑道:“爹爹赢了。”
“赢了吗?”林清轩看着棋盘,缓缓摇头,“你看这局棋,黑子虽赢了三目,可过程里,有多少次险些被翻盘?人生如棋,不到最后,哪敢说赢?”
他端起桑叶茶,慢慢喝着。夕阳的余晖透过桑叶,在他脸上投下斑驳光影。远处,义学放课的钟声传来,孩子们嬉笑着跑过田埂;更远处,京城的灯火渐次亮起,像撒了一地碎星。
“阿桑,你说这众生相,究竟是个什么相?”林清轩忽然问到,阿桑想了想:“女儿觉得,就像这棋盘。黑子白子,各有各的路数,各有各的命数。有的子落错了位置,满盘皆输;有的子看似不起眼,却能救活一片。但无论如何,棋局终会结束,棋子终要收归棋盒。”
林清轩笑了:“说得好。你看今日我们见的、听的这些人,慧明师父在青灯古佛前赎罪,刘乞丐在槐树下乞讨,田庄里的孩子读书声朗朗,朝堂上的新锐战战兢兢,市井里的百姓营营役役……每个人都在自己的位置上,演着自己的戏。”
他站起身,走到桑树下,抚着粗糙的树干:“这棵桑树,我小时候就在了。它见过我林家鼎盛时的车马喧阗,也见过败落时的门可罗雀。如今,它又看着义学里的孩子一天天长大。树还是这棵树,树下的人,却换了一茬又一茬。”
阿桑也站起来,扶着父亲:“爹爹是悟了。”
“悟?”林清轩摇头,“不敢说悟,只是看多了,便明白了些道理。你看那些把手中权力用到极致的人,哪一个得了好下场?胡侍郎、陈望舒、刘主事……他们当年何等风光,以为手中的权柄是永恒的。殊不知,铁打的衙门流水的官,今日你在台上,明日就可能跌下来。”
暮色渐浓,天边最后一道霞光将云彩染成金红。
“世人总说‘有权不用,过期作废’,这是最蠢的话。”林清轩的声音在晚风中格外清晰,“权力不是你的,是朝廷借给你的。借来的东西,怎能挥霍?十分权,用三分办差,留七分修德。这样即便日后无权了,还能落个心安,落个好名声。”
“爹爹说的是。”阿桑轻声道,“就像这桑树,它不争春,不抢夏,只是按着时节生长。春天供蚕吃叶,夏天给人遮阴,秋天结些果子,冬天蓄力待发。该它做的,它做了;不该它争的,它从不争。所以它能活百年,看尽浮沉。”
林清轩欣慰地看着女儿:“你比爹爹明白得早。当年我若早有这般见识,或许能少走许多弯路。”
“可若没有那些弯路,爹爹又怎会有今日的悟呢?”阿桑微笑。
是啊,没有浮沉,哪知安稳可贵?没有失去,哪懂拥有是福?林清轩望着苍茫暮色,心中一片澄明。
远处传来马蹄声,是义学的先生骑马过来:“林大人,今日学堂里有个孩子问了个问题,在下不知如何回答,特来请教。”
“什么问题?”
“那孩子问:读书为了什么?若为了做官,可官场险恶;若不为做官,读书又有何用?”
林清轩想了想,缓缓道:“你明日告诉那孩子:读书不是为了做官,是为了明理。明理之后,若有机会做官,便做个好官,造福一方;若无机会,便做个好人,修身齐家。官位是暂时的,学问是自己的;权力是借来的,品德是长久的。”
先生肃然拱手:“学生明白了。”
马蹄声远去,夜色完全降临。庄子里亮起点点灯火,炊烟融入暮霭,与远处京城的万家灯火连成一片。
阿桑点上灯笼:“爹爹,回屋吧,夜里凉了。”
林清轩最后望了一眼这苍茫夜色。他仿佛看见,在那些亮着灯的窗户后面,有无数张面孔——诵经的、乞讨的、读书的、为官的、卖馄饨的……每一张面孔上,都写着各自的悲欢,都扛着各自的命运。
众生皆苦,众生皆在修行。
但苦中也有甜,就像这桑叶茶,初喝微苦,回味却甘。修行路上,有人迷失,有人清醒;有人沉沦,有人超脱。可无论如何,生命的长河依旧奔流不息,载着所有的浮沉,向着不可知的远方流去。
“走吧。”林清轩转身,灯笼的光晕在青石路上晃动。
父子二人的身影渐行渐远,融入那片温暖灯火中。老桑树在夜风中轻轻摇曳,仿佛在点头,又仿佛在叹息。
它见过太多,也记得太多。但它只是沉默地站着,春来发新枝,秋至落叶归根。一年又一年,看朱门浮沉,看众生百相,看这人间永恒的戏码,在权力的棋盘上一次又一次重演。
而那些真正明白的,早已在心中留出了三分余地——三分敬畏,三分慈悲,三分留给自己的良心。
如此,方能在浮沉中,找到一片心安之地。
夜色深了,京城某处深宅大院里,新任的某位大员正在宴客。歌舞升平,觥筹交错,宾主尽欢。没人注意到,厅堂梁上,一块“厚德载物”的匾额已经微微倾斜。
而更漏声里,一个老更夫敲着梆子走过长街,苍凉的声音在夜空中回荡:
“天干物燥——小心火烛——”
“世事浮沉——自有天道——”
梆,梆,梆。
一声声,敲进无数人的梦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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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记:
青山不改,绿水长流。白草枯了又荣,红叶落了再生,黄花谢了再开。这人间舞台,角色换了一茬又一茬,戏码却总是相似。
看官若问:权力在手时,当如何?
答曰:常怀敬畏,常念苍生。十分权柄,三分办事,三分修德,四分留给退路。莫待无路可退时,方知昔日挥霍的,不仅是权位,更是自己的人生。
铁打的衙门,流水的官。今日座上宾,明日阶下囚——这般故事,史书上写得还少么?
留三分薄面,与人方便,与己方便。
须知这世上,最长久的路,是心安之路;最稳固的位,是人心之位。
诸君共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