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听此话,李固眉头瞬间就皱起来了。
当年张九龄罢相,随后贬谪出京,深层次原因当然是“让太子”之议,但表面上却是因为括户。
脏活累活干了,骂名担了,最后还被当成替罪羊给一脚踢走。
李隆基干这事儿贼溜。
李固抬头环顾四周。
裴宽之前就是协助韦坚提点漕运的。
这次也不用问,肯定是同样的差遣,一起南下了。
不然他身负河南尹重任,如何能擅离职守?
而张宥如今的态度也很明显了。
避开所有僚属、士绅,甚至连接风宴都先免掉。
恐怕就是为了先将此事议一议。
“在淮南道?”
“不止。”
韦坚沉声道:“还有江南东道。”
李固恍然。
怪不得他跟裴宽会在扬州。
如今的江南东道(主要为苏南、浙江、福建)在朝廷的管辖体系中处于边缘地带。
扬州大都督府是天下五大都督府之一,而江南东道则是没有个统一的管理结构,下面一堆刺史、别驾。
与韦、裴二人根本没有对话的资格,只有听令的份儿。
而更重要的是。
如今广大江南地区的开发程度远不如江淮地区。
与后世苏南鄙视苏北不同,如今苏南连被苏北扬州等地鄙视的资格都没有。
张宥此时清了清嗓子,郑重表态道:“朝廷的差遣,我扬州大都督府绝对全力支持,要兵给兵、要钱给钱,户籍账册、田籍土况,一应所需,必随叫随到!”
这话说得敞亮。
韦坚与裴宽连连道谢不止。
而他们心中也清楚。
这位都督府长史出身清河张氏,根基不在此地。
括户动的是世家大族的人口、土地。
利益不相关。
而且张宥来扬州时间不长,与江南门阀的牵扯应该也不太多。
他抵抗就是不遵圣命。
全力支持才是理所应当。
李固奇道:“张公不是廿四年才在淮南括过户吗?这才过去几年?而且.....束水冲沙之策实施以来,漕运运力大涨,现在每年能运粮六百万石了吧?还不够京畿消耗的?”
裴宽轻叹道:“关内人口日繁,人多地狭,哪有够的时候?而且和籴法如今已成常例,朝廷手上有钱了,圣人有意将太仓、洛口、含嘉几大粮仓装满,以达前朝开皇盛景。”
李固惊了。
要将含嘉仓、洛口仓、太仓都装满?
开玩笑呢吧?
当年长安货币大战第一阶段就是粮食战。
他让韦坚帮忙调阅前朝与今朝典册才知道,开皇年间的战略粮仓到底有多恐怖。
单洛口仓一处,巅峰时期可存粮2400万石。
京畿地区所有粮仓加起来,约存粮8000万石。
后来杨广那么能造。
三征高句丽、西迎百国使者、商旅,把两京弄得鲜花着锦、锦缎铺地,甚至最后天下大乱。
即便如此挥霍!
隋文帝留下的残存家底,还是成就了瓦岗寨的传奇,还有王世充的强大。
以至于李世民夺下洛阳后,将城外粮仓全都拆掉,或大幅缩小规模,以免打起仗来被敌人所夺。
当下京畿诸仓的规模至少比开皇年间少了三分之一,但那也至少是五千万石的储量。
“不光如此。”
韦坚继续给李固算账:“前年新成立的左右神武军,如今已扩充到三万人,南衙人手不敷使用,圣人又命征募‘彍骑’,现在还不知道定额多少,总归不会少于两万,还有西去安西、北庭的长征健儿......”
“内廷也在扩大规模,鸿胪寺、太府、少府、教坊司......”
不一而足。
长安不事生产的人太多,大部分都要靠运河输血。
李固此时摸摸鼻子。
他也是帮凶之一。
经过上次荔枝的事情之后。
王昱食髓知味。
龙眼、绿橙、甘蔗、菠萝蜜等等等等。
各种鲜奇的水果,可着劲儿往长安送。
沿途驿路怨声载道,逃驿之事渐有发生。
他已去信规劝,也不知效果如何。
这些逃人走后,留下的亏空定要其他地方来补。
淮南、江东、江南之地看来是首当其冲。
现有赋税看来是难以满足圣人的胃口了。
新开税源成了唯一选择。
韦坚与裴宽这是替朝廷、替圣人从南方世家大族口中夺食!
这事儿能是好干的?
李固拍拍好友的肩膀,同情道:“韦大尹任重而道远啊,本将祝你马到功成!”
韦坚将他的手推开,调侃道:“少说风凉话,快与我等参详一番,此事如何操持?”
李固左看看右看看,见几人目光都看了过来,索性双手一摊:“不是吧?这事儿与本将何干啊?”
张宥笑了笑:“此事与镇军大将军还真有些关系.....比如那柜坊.....”
他将本地情况约略讲了一遍,直听得李固眉头紧皱,半天都未舒展。
当年从长安出发时。
他这个“诸道铸钱使”脑中设想的各种阻碍都未发生。
甚至沿途都是助力。
如今到了这天下首富之地,终于让他给碰上了。
私钱泛滥。
大族遍地。
寺庙密布,关键是放贷猖獗,寺产广博,跑马难及。
“我等括户重责,实在是与你那货币之策乃一体两面。”
裴宽此话总结的精妙。
大家要针对的对象,都是同一群人。
当年之所以在长安能打赢货币战争,其中一条关键因素就是外祖的南衙官军起到的震慑作用。
这是要拿他这把利刃震慑诸族啊。
“好你个韦十七,竟然拿本将当枪使!咱们就此割席算了!”
这明显是欲擒故纵,借此讨要好处。
韦坚哪能上当?
“你这厮,从长安出发,一路高官做得,好处吃得,那时候可有想起某在长安如履薄冰乎?”
此话一出。
李固起身拜道:“哎~一家人不说两家话,何必提这些呢?知道你不容易,此事某义不容辞!这总可以了吧?”
韦坚狡黠一笑:“定不会让你吃亏便是。”
“到底有何好处?”
“这个容后再议,先谈正事。”
李固又扫了一圈。
裴宽与张宥都是笑意盈盈。
定是有事瞒着他。
而且。
他与韦、裴两家早就结成利益同盟,自不必提。
可今天这场秘会却是张宥出面张罗。
虽其身为地主,义不容辞。
但如今所谈之事都相当敏感。
怕是在他来之前。
韦坚与裴宽已是先将这位拉上了船。
这也实在是情理之中的事情。
张宥才是当下淮南江左第一人。
没有他的配合,括户绝对难成。
就连他帮李隆基搞钱这事儿,也需要张宥支持。
至于他们付出了什么,反倒是没那么要紧了。
无非是政治资源的交换而已。
现在李固最关心的,反倒是另外一事。
“括户毒计到底是谁提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