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明的意识在黑暗中漂浮,仿佛被无边的夜吞噬。没有光,没有声音,甚至连时间都凝固了。他的灵魂像是被抽离了躯壳,悬于虚无之中,任由寒流穿透每一寸经络。就在他即将彻底沉沦之际,右耳传来一阵细微却清晰的震动——那枚古铜色耳钉微微发烫,表面浮现出一道淡金色符纹,如同星辰初燃,在漆黑深处划开一线光明。
这微光并不耀眼,却像一根坚韧的丝线,从深渊尽头垂落,缠绕住他即将溃散的神识。一股温润而古老的力量顺着耳钉涌入体内,缓缓唤醒五感。他听见了自己的呼吸,微弱却真实;感受到胸口起伏带来的刺痛,肋骨处似有锯齿在缓慢切割血肉;指尖也开始恢复知觉,冰凉、麻木,继而泛起针扎般的痛楚。
紧接着,一股无形之力托起他的身体,灵体轻盈地脱离地面,穿过层层屋瓦与尘土,直上云霄。风火轮在他身侧疾驰旋转,火焰如龙卷般翻腾,映照出前方那道威严的身影——王灵官立于虚空之上,玄甲披身,眉心竖目微睁,手中握着一道金光流转的手谕,宛如天宪降临。
他们没有言语,也不需要言语。一种超越凡俗的默契贯穿其间,唯有脚步在虚空中踏出无声的节奏。前行的方向并非人间,而是介于阴阳之间的夹缝之地。空间开始扭曲,空气变得粘稠,四周景物如墨汁滴入清水般晕染开来。刹那间,天地翻转,一座巍峨巨构拔地而起,耸入灰蒙蒙的天际。
那是一座通体由黑石砌成的高塔,墙体刻满晦涩符文,每一道线条都在幽光中缓缓流动,仿佛活物呼吸。大门上方悬挂着一块沉重牌匾,其上四个大字森然浮现:地府藏书阁。字迹非刀刻,亦非笔写,而是以魂魄熔铸而成,透出令人窒息的威压。
守门判官横杖而立,青面獠牙,目光如电扫向秦明。当他看清来者竟是一具尚存阳寿之魂时,眉头骤然紧锁,冷声断喝:“生者不得入内!违者魂飞魄散!”
话音未落,王灵官已将手谕展开。刹那间,金光冲破阴霾,直贯九霄,整座藏书阁为之震颤。符文齐鸣,结界波动,判官脸色剧变,踉跄后退半步,手中铁杖几乎脱手。他死死盯着那道手谕,嘴唇微动,终是低头避让。
秦明咬牙迈步,一脚跨过门槛。就在脚掌落地的瞬间,体内残毒猛然翻涌,仿佛千万根毒针自脏腑深处刺出。他闷哼一声,右手扶住冰冷石壁,指节因用力而泛白。额角冷汗滑落,滴在地面竟发出“嗤”的一声轻响,化作一缕黑烟消散。
他知道,这不是普通的中毒。那是蚀魂散——专噬神魂、腐化意志的阴司禁药。若非耳钉护魂、王灵官引路,他早已沦为行尸走肉。
楼梯盘旋向下,一圈又一圈,仿佛通往黄泉最底层。越往下,空气越是沉重,寒意渗骨,连呼吸都带着霜雾。第七层入口前,一块黑色石碑静静矗立,其上四字血迹斑驳:生者止步。
一股强大的结界之力扑面而来,压迫如山。秦明只觉胸口一窒,双腿发软,几乎跪倒。但他没有退缩。他想起图书馆密室里那具女尸干裂的嘴唇,想起值班室咖啡杯底残留的腥甜气味,想起自己昏迷前最后一眼看到的管理员那双毫无情绪的眼睛——那不是人,那是被操控的容器。
他抬起脚,一步踏入。
结界轰然震荡,却未能将他排斥出去。或许是因为王灵官的手谕仍在生效,又或许……是因为某种更深的因果牵引着他来到此处。
第七层内部广阔如殿,无数漆黑书架整齐排列,宛如墓碑林立。典籍封面皆为暗色,无名无题,唯有触碰时才会浮现标题。空气中没有灰尘,没有虫蛀的气息,甚至连时间似乎都被封印在此。这里收藏的不是知识,而是禁忌本身。
秦明缓步穿行于通道之间,目光扫过一本本书脊。他的右耳耳钉再次轻颤,一丝极淡的阴气掠过鼻尖——熟悉得令人心悸。那是图书馆地下室的味道,混合着陈年纸张、香灰与腐朽血肉的独特气息。
他循着感觉走去,最终停在一个偏僻角落。那里孤零零地放着一本书,与其他典籍隔开三尺距离,仿佛连其他书籍都在畏惧它。
《幽冥药典·柒》。
封面为暗黑材质,嵌着金色纹路,似鳞片,又似符咒。书脊上浮现出三个古篆:第七篇。字体扭曲,隐隐透出血光。
秦明伸手取书,指尖刚触及封面,便感到一股刺骨寒意顺着手臂蔓延至心脏。书页沉重如铁,翻开第一页时,无数幽蓝色古篆跃然纸上,密密麻麻,形同鬼画。
这些文字无法直视,常人看一眼便会神志错乱。但秦明早有准备。他猛地咬破舌尖,一口精血喷在耳钉之上。耳钉嗡鸣震动,金光一闪,那些诡异字符竟在他眼中重组、转化,化作可读之意。
第七篇标题赫然显现:蚀魂散。
下方列出所需药材——
陈年血锈(采自枉死城铁链)
枉死城灰(怨魂焚化所得)
香灰祭骨(百年祠堂供奉之遗骸研磨)
亡者指屑(未超度亡灵指甲碎片)
每一味皆出自阴司禁地,寻常术士根本无法获取。更令人震惊的是页边一道朱红批注,字迹凌厉如刀锋:
“五路财神·利市仙官,近三月采买三百斤,用途不明。”
秦明瞳孔骤缩,心跳几乎停滞。
证据确凿!
这不是偶然记录,而是赤裸裸的交易凭证。一个本应主持财运、庇佑商贾的正神,竟大规模采购炼制蚀魂散的原料?所谓“用途不明”,不过是掩人耳目的谎言!
他正欲继续翻页,指尖却忽然触到书页边缘一丝异样。那是一种极其微弱的灵息残留,若有若无,却被他敏锐捕捉。他闭眼凝神,调动全部感知去追溯——
咖啡的焦苦味,混着檀香与腐烂花瓣的气息……还有那一抹难以察觉的、属于尸体防腐液的化学味道。
是他闻过的味道。
图书馆值班室,管理员每日泡的那一杯黑咖啡;那人站在档案柜前整理古籍时袖口飘出的香气;还有密室棺材打开瞬间,从女尸口中溢出的低语……
一切线索在此交汇。
这个人早就死了。
三年前就该注销户籍的人,如今却以“管理员”身份活跃在现实世界。他是被炼制成“活傀”的存在——用死尸为基,灌注邪术意识,植入任务指令。外表温文尔雅,举止得体,实则不过是财神团安插在人间的一枚棋子。
而这枚棋子的任务,便是守护这座图书馆的秘密。任何试图接近密室之人,都会被悄然清除。投放毒咖啡只是手段之一,真正的杀招,是在你毫无防备时,让你“自然死亡”或“意外失踪”。
秦明合上书,背靠书架喘息。毒素在他体内肆虐,每一次心跳都带来剧烈的绞痛。他知道不能再耽搁。一旦超过护体雷印维持的时间,他的灵体将无法返回肉身。
他撕下一页空白纸,蘸指尖鲜血,以秘传血符之法勾勒出一道简短信息。符成之后,快步走向藏书阁中央的通冥炉——那是一尊青铜巨鼎,炉口吞吐着幽蓝火焰,专用于传递阴阳讯息。
符纸投入炉中,火焰一闪,瞬间化为飞灰,随风而去。
几秒后,藏书阁大门无声开启。
孟婆缓步走入,手中拿着一部外形古怪的手机。机身泛着青灰色光泽,屏幕幽幽亮起,显示出一段语音转录的文字:
“秦明,我是张立国。
图书馆古籍管理员失踪了。我们搜了他的家,发现一封密信,抬头写着‘利市仙官亲启’,内容涉及蚀魂散投放计划。
他已经不在登记名单上,户籍系统显示三年前死亡。”
秦明盯着屏幕,手指紧紧攥住那张复印件,指节发白。
三年前就死了?
那么现在那个每天微笑接待读者、认真登记借阅记录的男人是谁?
是傀儡,是壳,是用来掩盖真相的幌子。
他迅速将药典批注与密信内容在脑中对照,逻辑完全吻合:财神团需要一个合法身份长期潜伏现世,于是选择了一具保存完好的尸体,通过邪术激活神经反射系统,植入记忆模板和行为程序,打造出一个“完美员工”。此人无需休息,不会怀疑命令,只会执行任务。
而那天自己闯入密室,已是触发警报。对方本打算用一杯特制咖啡结束一切,却没想到秦明体质特殊,虽中毒却不致死,反而逆流而上,追查到了地府根源。
他深吸一口气,强压翻腾的气血,将《幽冥药典·柒》小心归还原位。动作轻柔,不留痕迹。他知道,此刻任何破坏都会惊动更高层级的存在。
转身走向出口时,他的步伐比来时稳了许多。尽管身体虚弱,但眼神已不再迷茫。
王灵官已在门口等候,身影挺拔如山。
“拿到了?”
秦明点头,声音沙哑却坚定:“批注上有利市仙官的名字,还有采购记录。管理员是活傀,三年前已死,现在是个空壳。”
王灵官眸光微沉,眉宇间闪过一丝凝重。“那就不是简单的案子了。他们敢用人形傀儡潜伏阳间,说明早有布局,甚至可能不止一个目标点。”
“我要回去。”秦明说,“必须赶在他们转移证据之前行动。”
王灵官抬起手,掌心雷光闪动,凝聚成一道螺旋状符印。“我送你一程。记住,别单独行动。这东西背后牵扯的不只是邪术,还有体制内的腐烂。你面对的,是披着神皮的恶鬼。”
话音落下,雷印爆开,化作万千电蛇缠绕秦明全身。他只觉灵魂被急速抽离,意识坠入隧道般的光影长河。
再睁眼时,他躺在警局临时医疗室的床上。
天花板白得刺眼,日光灯管发出轻微的嗡鸣。耳边仪器滴答作响,监测着他尚未稳定的生理数据。他动了动手,发现右手紧紧攥着一张纸——是从地府带回来的药典残页复印件。
上面六个字清晰可见:财神团采购。
门外传来脚步声,张立国推门而入,手里抱着一个文件夹,神情凝重。
“你醒了?”他低声问,“刚收到技术科报告,管理员最后出现的位置是城郊3号仓库,GpS信号断在那里。我们准备行动,就等你一句话。”
秦明撑着床沿坐起,头晕目眩,但思路异常清明。
“那个密信还在吗?”
“在证物袋里,没动过。”
“我要看原件。”
张立国犹豫了一下:“你现在状态不行,医生说你中毒还没排净,强行行动可能会……”
“我不需要医生判断。”秦明打断他,掀开被子下床,脚踩地面时晃了一下,但他用手撑住墙,硬生生站稳,“活傀不会自己消失,他们会接到新指令。如果我没猜错,下一步就是销毁证据,然后换下一个目标——也许下一个就是你。”
张立国沉默片刻,终于点头:“车在外头等着。”
两人走出房间,走廊灯光明亮,消毒水味弥漫。秦明一只手扶着墙,另一只手始终握着那张复印件。走到电梯口时,他忽然停下。
“等等。”
“怎么了?”
秦明低头看着手中的纸。刚才没注意,复印件边缘有一道极细的划痕,像是指甲刮过的痕迹。他凑近细看,却发现那并非破损。
是一个符号。
倒置的眼瞳,瞳孔中三点星芒,下方三个小字:见真。
和他在图书馆地板水迹里看到的一模一样。
他猛地抬头,心跳骤然加快。
这不是打印时的瑕疵。
也不是人为添加。
这意味着——有人,或者某种存在,在地府之时,就已经在这份文件上留下了标记。它穿越了阴阳界限,随着符纸一同归来,只为指引他看清真正的真相。
是谁留下的?
是那位警告他的女尸?
还是藏书阁深处某个不愿现身的守书人?
亦或是……更高维度的某种意志?
秦明盯着那符号,久久不语。
他知道,这场战斗才刚刚开始。
而真正的敌人,或许从未真正露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