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抓起桌上的底片,转身就朝暗房走。
手指碰到门帘的瞬间,听见身后陈砚动了一下。他没说话,只是椅子腿在地板上划出短促的一响。我没回头,掀开帘子钻了进去。
红灯已经亮着,纸箱缝隙透出一点暗光,刚好够我看清显影盘的位置。我把三张刚拍的底片从密封袋里抽出来,按顺序放进夹子。药水是前天配的,温度偏低,我用手心捂了会儿才把第一张浸下去。
显影液晃动时,影像慢慢浮上来。
还是重影。
我的轮廓在画面中央,但背后站着另一个我——穿酒红裙的那个。她站姿很松,一只手搭在镜框边缘,像是刚整理完头发。可我记得清楚,拍照时她明明是抬手贴在镜面上的。动作对不上,时间也对不上。这张底片记录的,不是我看到的那一瞬。
我把第一张夹到边上,换第二张。
药水刚没过胶片,图像就开始扭曲。不止两个“我”了。三个、四个,甚至更多,全都穿着那条裙子,分布在不同的背景里:有的站在诊疗室门口,有的靠在花坛边,还有一个蹲在地上,正在挖土。她们的动作不一致,却都朝着镜头方向转头。而我自己,只占了右下角一小块区域,半张脸被边缘裁切,像误入别人记忆的闯入者。
第三张下水时,我的手稳住了。
画面中心是陈砚。他坐在704室的桌边,右手压着太阳穴,姿势和今早一模一样。光线来自左侧窗,照在他肩头,影子落在桌面。一切正常,直到我注意到镜子。
镜中的倒影不是他。
是个女人,穿护士服,肩章上有编号。她背对着镜头,正低头看一份病历,左手腕微微翘起,露出一截白布袖口。那动作太熟了——昨夜我冲进暗房前,陈砚就是这个手势,摩挲后颈,像在压住什么要往外冒的东西。
我盯着那行肩章编号,想看清数字。可药水反应突然变慢,图像卡在半显状态,仿佛有东西在阻止它完全浮现。
就在这时,角落里的相机残骸响了。
“咔哒。”
快门自动弹开,齿轮空转一圈,紧接着是一阵尖锐的电流声,刺得我耳膜发紧。那声音不像机器故障,更像某种信号——短促、重复,三声一组,停顿,再三声。
我猛地抬头,透过帘缝看向主屋。
陈砚坐着没动,但他的头转向了这边。眉头皱着,眼神不是看帘子,而是直直盯住那台相机。他的右手缓缓抬起,指尖悬在半空,像是想碰又不敢碰。
我没动。
电流声持续了七八秒,忽然停下。房间里重新安静下来,只剩药水轻微晃动的声音。
我把第三张底片提起来,在红光下翻了个面。
背面湿漉漉的,没什么异常。可正面……我刚才明明只拍了一次,为什么现在能看到两层曝光?一层是陈砚坐在桌前,另一层是那个护士低头写字。两张画面叠在一起,时间线完全不同,却被硬生生压进同一帧。
这不是技术问题。
是有人在用我的相机,拍别人的事。
我把三张底片并排夹好,贴在灯箱上。红光从下方透上来,影像重叠的部分开始显出规律——所有“我”的动作都比真实拍摄时间早半秒,而陈砚背后的护士,则比他本人的动作滞后一秒。像是三段不同步的记忆,在争夺同一块感光层。
我伸手摸向口袋,想找笔记录时间差。
指尖碰到胶卷盒的边缘时,脑子里闪过一个画面:昨夜我按下快门前,镜子里的女人也在举相机。我们同时对焦,同时按下快门。如果她拍的是我,那她的底片上,是不是也有一个穿风衣的“林镜心”,正对着镜头?
我忽然意识到一件事。
这台相机从来不属于我。
它是母亲留下的,是林晚用过的设备。七岁那年,她就是拿着它,一张张拍下实验过程。后来它出现在我的行李里,像是理所当然的存在。我从没问过它是怎么来的,就像我从没问过自己,为什么偏偏选中我来当摄影师。
我盯着灯箱上的重影,慢慢伸手去拿相机残骸。
金属外壳冰凉,表面有几道刮痕,是我之前摔坏时留下的。我把它翻过来,检查底座接口。胶片还在里面,应该是最后一卷。我本打算拍完就封存,可现在……它自己启动了两次,一次在昨夜,一次就在刚才。
它还有反应。
我轻轻扳动快门杆,手动触发一次拍摄。
“咔。”
声音比平时沉,像是内部零件卡住了。取景框黑了一下,随即恢复。我等了几秒,没再响起电流声。
正当我准备放下它时,相机突然震动。
不是整台机子抖,而是镜头部位单独颤动,频率很快,像有东西在里面转动。我下意识握紧,指节发白。震动持续了三四秒,戛然而止。
我打开后盖。
胶片没断,但边缘有一小段被强行推进了暗盒,像是被什么力量提前曝光了一格。
我抽出这一段,重新浸入显影液。
这次我没等五分钟。三十秒后就提了起来。
灯箱上,新影像缓缓浮现。
是一个房间。
老旧的铁架床,墙上挂着神经图谱,角落里摆着电极帽。这不是704室,也不是火葬场。是疗养所的诊疗室。画面正中央,站着一个孩子,背对着镜头,穿着病号服,手里抱着布娃娃。她站得很直,一动不动。
我认得那背影。
那是七岁的我。
可问题是……我从来没在这个房间拍过照。那天我不在场。根据档案,那间屋子在实验失败后就被封锁了,连陈砚都说没见过内部原貌。
除非——
这卷胶片里,混进了不属于我的记忆。
我猛地合上灯箱开关,红光熄灭。暗房陷入昏暗,只有纸箱缝隙漏进一丝外光。我靠着墙站了一会儿,呼吸放慢,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相机边缘的刮痕。
门外,陈砚终于开口。
“你那边……出什么事了?”
声音不高,带着一点迟疑。他没靠近,也没掀帘子,就站在主屋中央问了一句。
我没回答。
我盯着那三张底片,目光落在第三张的护士倒影上。她的肩章编号模糊,但轮廓清晰。那种站姿,那种低头的角度……不只是熟悉,更像是我亲眼见过无数次。
我忽然想起昨夜他说的话:“刚才……我脑子里闪过一些画面。一间屋子,有很多床,墙上写着编号。还有个女人在哭,但她不是病人。”
他说他不确定是谁。
可我知道。
那个女人,就是照片里的护士。
我拉开帘子走出去。
陈砚还坐在桌边,银链搁在木面上,离那台相机不远。他抬头看我,眼神有点沉,像是刚从一段走神里挣脱出来。
我把第三张底片递到他面前。
“这个人,你见过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