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推开704室的门,风衣下摆还沾着花坛的湿泥。陈砚跟在后面,脚步很轻,左臂的布条又渗出一点红。我没开大灯,只拧亮梳妆台边的老式台灯,黄光落在桌面上,映出一层薄灰。
我把证物袋放在灯下,手指有些抖。那张全家福从老周尸体手里取出来时就皱了角,现在更显得旧。照片上是一家三口站在疗养院门口,男人搂着女人,中间是个穿白裙的小女孩,笑得眼睛弯起来。背景里树影斑驳,远处站着一个模糊的人影。
我拿起放大镜。
人影穿着酒红色丝绒裙,发间别着珍珠发卡。我屏住呼吸,把镜片慢慢移向她的脸。她原本侧对着镜头,可随着我调整角度,她的头竟一点点转了过来,嘴角向上牵起,像是认出了我。
我手一松,放大镜砸在桌上。相机从风衣内袋滑出来,快门“咔”地响了一声,拍下了我僵住的表情。
“怎么了?”陈砚走过来。
我没说话,把照片推过去。他低头看,眉头越皱越紧。
“这女人……是不是你镜子里常出现的那个?”
我点头。
他翻过照片,背面印着几行小字:**1998年3月12日,摄于东区疗养院家属日**。
“不对。”他声音压低,“今天是1997年12月15号。”
我抬头看了眼墙上的挂钟,秒针走得平稳。台历也翻在“十二月”,纸页边缘有我昨天写下的笔记痕迹。手机屏幕亮着,日期一致。收音机插着电,正播着晚间新闻,主持人提到下周将召开市议会冬季会议。
全是1997年。
“这张相纸有问题。”陈砚从包里取出工具盒,镊子夹起一角轻轻刮擦,“这是柯达新批次,防潮层加了聚乙烯涂层,市面上还没流通。档案馆修复室上个月才收到样纸,正式发售要到明年春天。”
我盯着照片里那个女人。她依旧微笑着,眼神却不像在看镜头,而是在等什么人。
“老园丁说‘你是最完美的’。”我说,“六个孩子都烂在土里,只有我能开花。如果她们都在1998年前死了……那这张照片拍的不是过去,是未来?”
陈砚没接话。他把照片放回桌面,手指敲了敲边缘:“也可能我们的时间错了。”
话音刚落,墙角的座机响了。
铃声尖利,震得窗框嗡嗡作响。我和陈砚同时转头。那部老式电话早就断线多年,连号码都没登记过。
它不该响。
我盯着它。铃声持续不断,一声接一声,像催促。
陈砚看向我,嘴唇动了动,没出声。我明白他的意思——要么接,要么逃。
我没有逃。
我伸手拿起了听筒。
“乖孩子,该回家吃饭了。”
女人的声音,温柔得像睡前哼的歌谣。电流杂音让尾音微微颤动,可那语调太熟了,熟到让我耳后一阵发烫,像是有针在往骨头里钻。
我握紧听筒,另一只手迅速把录音笔贴上去。红灯亮起,开始运转。
“妈妈做的汤还在锅里热着。”她说,“你不回来,它会凉的。”
我喉咙发干。记忆猛地撕开一道口子——木桌、青瓷碗、蒸汽往上飘,一个女人背对我搅着汤勺,哼着走调的童谣。那首歌我从没听过,可我知道它叫《小兔子乖乖》。
“她在诱导你。”陈砚突然写下一行字,举到我眼前,“她说‘回家’,不是‘来吃饭’。她认为这里就是家。”
我盯着他写的字,冷意顺着脊椎爬上来。
704室从来不是我的住处。它是起点,是手术台,是被埋进墙里的第一个容器所在的位置。林晚没想让我去哪,她只是在确认——我已经回来了。
“你知道我是谁吗?”我对着听筒问。
电话那头静了一瞬。
然后她笑了,笑声轻柔,带着点心疼:“傻孩子,你是我的女儿啊。”
我捏紧录音笔。胶带转动的声音在耳边嗡鸣。
“那你告诉我,”我说,“照片里的女人是谁?”
她没回答。但电话里传来一声极轻的叹息,像风吹过空房间。
接着,背景音变了。有脚步声,很小,像是赤脚踩在木地板上。一下,两下……越来越多,从四面八方靠近。还有水滴声,缓慢而规律,像是屋檐漏水。
然后是一个孩子的声音,软软的,带着笑意:
“姐姐,我们一起吃饭吧。”
我猛地挂断电话。
房间里安静下来。只有录音笔还在转,红灯一闪一闪。
陈砚靠在桌边,脸色比刚才更白。他手臂上的布条湿透了,血没止住。但他没管伤口,只死死盯着那部电话。
“她说‘我们一起’。”我低声说,“不是‘母女’,是‘姐妹’。”
“她在重组家庭。”陈砚终于开口,“你不是她复活自己的工具,你是她要养育的孩子。而其他那些……都是失败的姐妹。”
我想起花坛里的六朵玫瑰,整齐排列,花瓣鲜红如血。她们不是祭品,是成员。每一个都曾被选中,成为“母亲”的一部分,也成为“女儿”的陪衬。
而我活过了1998年。
所以我成了唯一能继续这场仪式的人。
我翻开相机,查看刚才自动拍下的那张照片。画面里我脸色惨白,瞳孔收缩,嘴角却微微扬起——不是我做的表情。
就像拍立得那次一样。
“她能影响成像。”我说,“不只是镜子,不只是梦。她能通过设备留下痕迹。”
陈砚盯着照片里的我,忽然伸手点了点眼角:“你看这里。”
我放大图像。在我右眼角下方,有一道极细的反光,像玻璃碎片折射出的画面。再放大,是一扇门缝,门外站着穿红睡裙的小女孩,正往里望。
可那扇门,是704室的。
也就是说,在我拍照的那一刻,有人正从外面看着我。
但我们进门后就没再打开过门。
“她在时间里穿行。”我说,“不是跨越,是重叠。她能把不同时间的画面叠在一起,塞进一张照片,一段录音,甚至一个人的记忆里。”
陈砚沉默片刻,忽然拉开抽屉,翻出一本旧笔记本。是他姐姐留下的,封面写着“日常记录”,字迹已经褪色。
他快速翻页,停在某一页。
“1998年1月4日,”他念,“七号容器意识稳定,脑波同步率87%。母亲说,这次她能听见我说话了。”
我浑身一僵。
“你说这张相纸是1998年才上市的?”我问他。
他点头。
“可你姐姐写这页笔记的时候,还没到1998年。”
他愣住。
我们同时看向那张全家福。照片里的女人依然微笑着,目光穿过时间,落在我脸上。
就在这时,录音笔发出一声异响。
倒带结束,开始回放。
电话里的声音重新响起:“乖孩子,该回家吃饭了。”
可这一次,在她说完之后,多了一段之前没有的杂音。
咔、咔、咔。
像是快门连续触发的声音。
然后是一个男人的喘息,急促而沉重。接着是铁器拖地的摩擦声,由远及近。最后,一声闷响,像是重物坠入深井。
录音戛然而止。
我和陈砚对视一眼。
这不是刚才的通话内容。
这是另一段记忆,被叠加进来了。
“老周。”我说。
陈砚猛地站直身体,差点碰倒台灯。
“他在死前录下了什么?”
我再次按下播放键。这一次,我用相机对准听筒,开启微距模式,试图捕捉声波震动在金属膜片上留下的痕迹。
闪光灯亮起的瞬间,听筒表面浮现出一道极淡的影像——一个男人跪在地上,手里攥着这张全家福,头深深垂下。他背后,墙上裂开一条缝,一只苍白的手正缓缓伸出。
影像一闪即逝。
相机吐出相纸。我抽出一看,上面是我拿着听筒的手,指尖泛白,而听筒边缘,赫然印着一枚湿润的唇印。
我抬头看向陈砚。
他正盯着我风衣内袋——那里,证物袋中的玫瑰枝轻轻颤了一下,一根刺穿透塑料,扎进了我的肋骨处。
疼得很真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