铁架底层的震动还在继续。
不是错觉。那声音贴着地面爬上来,像什么东西在土里翻身。我靠着铁架坐着,黑玫瑰密信攥在左手里,掌心的字已经结了血痂,可那股温热感没散。相机放在腿上,镜头朝下,我不敢看。
然后,空气变了。
没有风,但四周的气息沉了下来。我抬头,看见她们站在那里。
七个我。
一个蹲在远处角落,光脚坐在地上晃腿,嘴里哼着歌。七岁。头发扎成歪歪的小辫,穿一条红睡裙,裙角沾着泥。她唱的是摇篮曲,调子很熟,但我记不起什么时候听过。
另一个站在货架中间层,十五岁,校服领口敞开,手里握着一把锈刀。刀尖抵在脖子下方,皮肤已经被压出一道白痕。她盯着我,眼神发直。
第三个蜷在墙边,二十八岁,衣服被汗浸透,双手抱着肚子,喘得厉害。她的嘴一张一合,像是在喊疼,却没有声音出来。姿势像要生孩子。
还有四个分散在周围。九岁的站得笔直,两手贴裤缝,像是在等命令;十二岁的背对墙壁,肩膀一抖一抖,可能在哭;二十岁的靠在柱子上,手指插进头发里,用力扯;三十一岁的站在最前面,离我只有两步远,穿着和我一样的深灰风衣,左耳银环闪了一下。
她们都没说话。
可我知道她们想说什么。
我动不了。不是因为伤,也不是因为累。是身体里的东西在拉我向她们靠拢。血液流得慢了,心跳也跟着变节奏。我咬了一下嘴唇,嘴里还是血腥味,但这点痛不够用。
三十一岁的我抬起手,指向我胸口。
她说:“你还记得那天吗?”
我没回答。
九岁的开口:“你忘了手术台上的灯。”
十二岁的转过身,眼睛红肿:“你忘了老周倒下的样子。”
二十岁的笑了:“你连自己流产时的声音都删了。”
她们的声音叠在一起,不重不乱,像是排练过很多次。
我闭上眼。
再睁开时,她们全动了。
七岁的还在哼歌,但音调变了,越来越低,像在念咒。十五岁的把刀往脖子上压,皮肤破了,血顺着刀背流下来。二十八岁的突然尖叫,一声短促的惨叫,接着又没了声,只留下喘气。
三十一岁的向前走了一步。
我也动了。不是躲,是伸手去抓黑玫瑰密信。它在我掌心跳了一下,像是回应什么。我把它贴在胸口,那股温热立刻扩散开,从心口传到四肢。
她们停住了。
三十一岁的皱眉。
我知道了。
她们不是来杀我的。
是来接我的。
这具身体里装的不只是我。还有她们。每一个年龄的断片,每一段被切掉的记忆,都被塞进了不同的壳子里。现在它们醒了,要回来。
我低头看左手。
七个生日日期还在脑子里。我开始念,一个一个地数。1992年6月3日,1985年1月18日,1990年11月9日……每念一个,眼前就闪一次画面。
七岁。手术室。灯太亮。有人按住我的头。林晚的脸出现在上方,她戴着珍珠发卡,手里拿着针管。她说:“别怕,妈妈在。”
我张嘴想喊,发不出声。
十五岁。雨夜。我在花坛边挖坑。铁锹碰到硬物,是一块骨头。老周躺在旁边,眼睛睁着。我把他拖进去,盖上土。身后有脚步声,但我没回头。
二十八岁。地下室。我躺在金属床上,肚子鼓得吓人。脐带连出去,通向墙上一个玻璃舱。舱里漂着一团模糊的东西。护士剪断脐带时,我没有哭,只是看着天花板笑。
画面一闪而过。
我还在念日期。
三十一岁的我忽然冲上来。
她一把抓住我手腕,力气大得不像人。其他六个也动了。七岁的停下歌声,站起来;十五岁的甩开刀,扑过来;二十八岁的爬着靠近,指甲抠进地板……
她们一起碰我。
额头、肩膀、胸口、手臂、膝盖。
七个人的手同时搭在我身上。
那一瞬间,脑子炸了。
记忆不是慢慢回放,是直接灌进来。像高压水枪打在脸上,冲得我往后仰。我听见笑声,女人的,温柔又冷,从四面八方传来。
“现在你是完整的母亲了。”
林晚的声音。
我跪在地上,手撑着地板,全身发抖。那些画面不停跳:我喂女孩们吃蛋糕,我给陈砚擦脸,我抱着红睡裙娃娃放进棺材,我对着镜子练习微笑……每一个动作,都不是我自己做的。
可它们发生过。
我做过。
或者,是她们做过。
我分不清。
三十一岁的我蹲下来,脸凑近我。她伸手摸我左耳的银环,一根一根数。然后说:“你一直以为你在找真相。”
七岁的爬到我背后,抱住我的腰,像小孩抱大人。
十五岁的捡起地上的刀,递到我手里。
二十八岁的靠在我肩上,呼吸喷在我脖子上:“你早就知道,是不是?你只是不敢承认。”
我张嘴,想说话。
可出口的不是我的声音。
是林晚的。
“乖孩子们,回家了。”
我猛地甩头,把她们推开。力气不知道哪来的,整个人往后撞上铁架。相机摔出去,滑到几步远的地方。我趴在地上,喘气,手指抠进地缝。
不能认。
不能接受。
我不是你们的母亲。
我是……我是……
我想不起名字。
七个我站成一圈,围着我。没人再动。她们只是看着,眼神空洞又熟悉。
我慢慢爬过去,够到相机。手指碰到镜头时,它突然震动了一下。不是机械故障,是里面的底片在响。像是有什么东西在显影。
我把它翻过来,打开取景框。
里面没有画面。
只有一行字,浮在底片上:
**你才是第一个。**
我愣住。
七个我同时笑了。
她们的笑容不一样,可嘴角扬起的角度完全一致。
三十一岁的抬起手,指向我身后。
我回头。
铁架最底层的格子里,有个东西在动。
是半截银链,挂在破损的支架上,轻轻晃。链子上有刻痕,我看不清内容。但它在那里,像是被人故意留下的。
我伸手去拿。
七个我同时开口:
“别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