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深时节,秦淮河畔的垂柳抽了新绿,柔软的枝条轻拂着水面,漾开圈圈涟漪。画舫依旧,丝竹管弦之声隔着水波隐隐传来,夹杂着歌女婉转的唱腔和文人墨客的谈笑,交织成一片太平年景特有的、略显浮华的喧嚣。
一艘不起眼的乌篷船,混在往来如织的游船画舫中,缓缓驶过河心。船头立着一人,身着寻常的青灰色文士长衫,未戴冠,只以一根简单的木簪束发。他身姿挺拔,负手而立,面容被斗笠的阴影遮去大半,只露出线条冷硬的下颌。周身气息内敛,与这旖旎风光格格不入,仿佛一块误入暖春的寒冰。
正是微服出巡的陆停云。
江南赋税改革已初见成效,他此行南下,名为巡视,实则连他自己也说不清,为何要绕道这建康故地,来到这秦淮河上。或许,只是想看看,这用她的血换来的太平,在这他们初遇的地方,是何等模样。
河水粼粼,倒映着两岸依旧繁华的楼阁,也倒映着他那双深不见底、看不出情绪的眼眸。他曾在这里,于万千人中,一眼锁定了那个跳着必死祭舞的她。他曾在这里,醉醺醺地捏着她的下巴,说出那句“此女…像极我昨夜熬鹰时,折断翅膀的那只海东青。”
往事如烟,扑面而来,带着陈旧的脂粉香气和血腥味。
乌篷船最终在一处相对僻静的河湾停泊,不远处,正是一艘装饰华美、灯火通明的画舫,阵阵乐声与喝彩声从舫上传来。
陆停云没有下船,只是命船家沽了一壶最寻常的烈酒,独自坐在船头,自斟自饮。辛辣的酒液入喉,灼烧着肠胃,却暖不了那颗早已冰封的心。他听着那画舫上的喧闹,目光落在波光荡漾的水面上,仿佛能穿透时光,看到当年那艘载着他与她的画舫,看到她在他命令下,对着拓跋烈强颜欢笑,看到他暗中捏碎的酒杯和流淌的鲜血……
就在这时,画舫上的乐声一变。
原本轻快的调子陡然转为空灵、悠扬,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哀婉与执拗。紧接着,一道清越的女声,伴着那独特的旋律,袅袅响起。
唱的,竟是《惊鸿舞曲》!
不是宫中乐师修订后用于庆典的恢弘版本,而是最原始、最接近当年苏清月于夜宴上所跳的那一支!那旋律,那唱词,每一个转折,每一个顿挫,都如同最锋利的钩子,精准无比地钩开了陆停云尘封的记忆!
他的身体,在听到第一个音符的瞬间,便骤然僵住。
握着酒杯的手指猛地收紧,指节泛出青白色。
画舫上的歌女唱得投入,并未察觉远处乌篷船上那道骤然变得锐利如刀的目光。
“昔有惊鸿影,翩然落凡尘……”
“一舞动四方,再舞倾人城……”
“……不见惊鸿影,唯余明月光……”
歌词婉转,诉说着传说中那位惊鸿客与他的月亮的故事,经过市井的流传与演绎,早已失了真意,只剩下才子佳人般的朦胧与感伤。
可听在陆停云耳中,每一个字,都化作了最残酷的刑罚。
他仿佛又看到了夜宴之上,她于万众瞩目中决绝起舞;看到了月下惊鸿阁,她只为他一人舒展衣袖;看到了黑风峪悬崖边,那身红衣在万箭之下,如同破碎的蝶翼般坠落……
“不见惊鸿影,唯余明月光……”
歌女唱到最后,声调凄然,带着泫然欲泣的颤音。
“哐当——”
一声脆响。
陆停云手中的酒杯,竟被他无意识中捏得粉碎!碎裂的瓷片割破了他的掌心,殷红的血珠瞬间涌出,混着残酒,滴滴答答落在船板上,洇开一小片刺目的红。
可他浑然未觉。
那压抑了太久、太久的情感,那用江山社稷、用万民歌颂、用日复一日的勤政勉力筑起的堤坝,在这猝不及防的、来自故地的熟悉旋律面前,轰然倒塌!
他猛地抬起头,斗笠滑落,露出了那张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的脸。
没有怒吼,没有嘶嚎。
只有两行滚烫的液体,毫无预兆地,不受控制地,从他那双深不见底、向来只有冰冷与死寂的眼眸中,汹涌而出,顺着脸颊,急速滑落。
泪珠砸在船板上,与他掌心的鲜血混在一起,迅速被木质吸收,留下深色的痕迹。
他就那样僵坐着,任由泪水奔涌,看着远处那艘依旧歌舞升平的画舫,听着那支如同诅咒般萦绕在耳的《惊鸿舞曲》。
原来,惊鸿从未逝去。
它一直活在他的骨血里,活在这秦淮河的每一道水波中,活在这世间任何一处,可能响起这支曲调的地方。
原来,他以为的遗忘和坚强,不过是自欺欺人的沙堡,潮水一来,便溃不成军。
画舫上的乐曲渐渐停歇,换上了新的欢快调子。
乌篷船依旧静静停在河湾,船头的青衫文士,低着头,肩背微微佝偻,仿佛一瞬间被抽走了所有的力气。只有那无声流淌的泪水,和掌心仍在渗出的鲜血,证明着方才那场发生于灵魂深处的、无声的海啸。
故地重游,物是人非。
撕开的,是太平盛世的假象,露出内里,那从未愈合、依旧鲜血淋漓的伤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