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暗吞噬了一切。
密道里充斥着陈年土石的腥气,还有一种更为凛冽的、铁锈般的味道——来自陆停云袖间若隐若现的血腥。方才宴席上那片深褐色的污渍,此刻在密闭的空间里,变得清晰可辨。
苏清月被他紧紧箍在怀里,墨狐斗篷隔绝了光线,却隔绝不了他胸膛传来的、沉稳而有力的心跳,以及……一丝极力压抑的、身体紧绷的颤抖。他护在她脑后的手,指节分明,带着习武之人特有的薄茧,力道很大,不容挣脱。
外面隐约传来机关复位沉闷的摩擦声,以及几声模糊的、衣袂破空的轻响。有人进来了,在搜查。
她屏住呼吸,感觉到陆停云按在腰间软剑上的手,指节微微泛白。杀意在逼仄的黑暗中无声地凝聚,如同拉满的弓弦。
然而,外面的脚步声只是逡巡片刻,似乎并未发现床板的玄机,很快便远去了。
密道里重归死寂,只剩下两人交错的呼吸。
陆停云缓缓松开了箍着她的手臂,但并未完全放开,一只手仍警惕地扣着她的腕脉,仿佛怕她这只“海东青”真的会振翅飞走,或者反啄一口。
“能走?”他的声音压得很低,带着气流擦过耳廓的微痒。
苏清月没说话,只是点了点头。黑暗中,她不确定他能否看见。
他似乎能感知到。松开了她的手腕,却转而牵起了连接她腕间锁链的那一截铁链。冰冷的触感再次传来。
“跟着。”
没有多余的解释,他牵着她,在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中前行。他的脚步很稳,对路径熟悉得仿佛行走在自家庭院。苏清月只能凭借听觉和脚下传来的触感,判断他们似乎在向下,道路曲折,时有岔口。
不知走了多久,前方隐约透出一点微光。
那是一间更为隐秘的地下石室。四壁是粗糙的岩石,壁上嵌着几颗不大的夜明珠,散发出清冷朦胧的光辉,勉强照亮了室内。陈设极其简单,一榻,一桌,一椅,还有一个占据了整面墙的药柜,与地上惊鸿阁的奢华形成了惨烈对比。
空气中弥漫着更浓重的药味,混杂着挥之不去的血腥气。
陆停云将她牵到石榻边,终于松开了锁链。他走到桌边,背对着她,拿起火折子,点燃了桌上的一盏油灯。
昏黄的光线跳跃起来,将他的影子拉得忽长忽短,投在冰冷的石壁上,如同蛰伏的巨兽。
他脱下那件沾染了酒气和血腥的狐裘,随手扔在椅子上,里面只着一件玄色劲装,勾勒出精瘦而蕴含力量的腰背线条。他走到墙边的水盆前,掬起冷水,狠狠泼在脸上。
水珠顺着他轮廓分明的下颌线滴落,打湿了衣襟。他抬起头,看着水盆中自己晃动的倒影,左眼尾那滴泪痣在昏暗光线下,像一颗凝固的血珠。
苏清月安静地坐在石榻上,锁链垂落在地,发出轻微的脆响。她依旧握着袖中的银簪,目光却不由自主地落在他身上。
此刻的他,褪去了所有纨绔的伪装,像一柄出了鞘的剑,冰冷,锋利,周身都散发着生人勿近的危险气息。这才是真正的陆停云?或者说,这才是“惊鸿客”?
“看够了?”他没有回头,声音带着冷水浸过的沙哑。
苏清月移开目光,落在自己腕间的镣铐上:“公子打算一直锁着我?”
陆停云转过身,用一块干净的布巾慢条斯理地擦着手,走到她面前。他居高临下地看着她,灯光在他脸上投下明明暗暗的光影,让人看不清他眼底的真实情绪。
“锁着,才能活命。”他扯了扯嘴角,那笑容里没有半分暖意,“惊鸿阁里那三枚毒蒺藜,若不是我反应快,你现在已经是一具美丽的尸体了。”
他俯身,捡起地上的青瓷药瓶,拔开塞子,一股清苦的药香弥漫开来。他倒出一些乳白色的药膏在指尖,不由分说地拉过她之前被铁链磨破皮的手腕。
他的动作算不上温柔,甚至有些粗暴,但指尖触及她伤口时,那药膏带来的清凉镇痛之感,却做不得假。
“为什么?”她抬起眼,直视着他近在咫尺的脸,“为什么是我?仅仅因为那支舞?”
陆停云手上动作不停,语气平淡:“你那支舞,跳给王崇看,是寻死。跳给我看,是示威,也是……求助,不是吗?前朝祭舞,《云门》。”
苏清月心头巨震。他果然知道!他不仅看出了舞蹈的来历,更看穿了她隐藏在绝望之下的那一点点不甘的试探。
“我跟了你,就能活?”她声音干涩。
“至少,比落在其他人手里活得久一点。”他涂好药,松开她的手,将药瓶塞进她没受伤的那只手里,“也能离你想找的人,近一点。”
苏清月猛地攥紧了药瓶,指节泛白:“我弟弟……你知道他在哪?”
陆停云直起身,走到那张巨大的舆图前,背对着她,声音听不出喜怒:“苏家满门抄斩,男丁流放三千里。北境苦寒,十不存一。找一个人,如同大海捞针。”
希望如同微弱的火苗,刚刚燃起,就被他一盆冷水浇下。苏清月的脸色更白了几分。
“但是,”他话锋一转,指尖在舆图上某个位置轻轻一点,“琅琊陆氏,别的不多,就是钱和路子多。只要你乖乖当好我的‘雀儿’,在这金丝笼里活着,跳舞给我看,我自然会帮你留意。”
他的语气轻描淡写,仿佛在谈论一场交易。
苏清月看着他的背影,看着那面绘制着南朝北朝山川险隘、城池关陇的巨大舆图,心中寒意更甚。一个只知道风花雪月的纨绔,书房密室藏着如此详尽的军事舆图?
“公子要的,恐怕不止是看舞吧?”她轻声问,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讥讽。
陆停云转过身,灯光下,他的笑容变得有些莫测高深:“聪明。我还需要你,帮我应付一些人。比如……北边来的恶客。”
他走到她面前,冰凉的指尖再次抬起她的下巴,迫使她看着他。他的眼神锐利如刀,仿佛能剖开她所有的伪装。
“苏清月,做个交易如何?”他缓缓道,气息拂过她的面颊,“你做我的挡箭牌,做我纨绔名声的佐证,在人前演好一个备受‘宠爱’的笼中雀。我护你性命,帮你找弟弟。”
“若我不答应呢?”
“那扇门就在那里。”他指了指石室另一侧一道看似普通的石门,“走出去,你可以试试,是王崇的追杀快,还是北朝‘寒鸦’的灭口快。”
“寒鸦”二字,如同惊雷,在她脑中炸开!
他连这个都知道!他究竟还知道多少?
巨大的恐惧和一种被彻底看穿的无力感攫住了她。她看着他,看着这张俊美却冷漠的脸,看着他那双仿佛洞悉一切的眼睛。
她没有选择。
从她跳下那支《云门》开始,或者说,从她成为“寒鸦”开始,她就已经踏上了这条无法回头的绝路。而现在,这个男人,成了这条绝路上,唯一可能存在的,危险的同行者。
她闭上眼,深吸一口气,再睁开时,眼底已是一片沉寂的顺从。
“好。”她听见自己的声音说,“我答应你。”
陆停云笑了,这次的笑容里,似乎多了点别的什么,但转瞬即逝。他解开了她腕间连接床柱的锁链,却依旧留着那副镣铐。
“这是提醒。”他晃了晃锁链,“也是保护。至少在陆府,戴着它,没人敢轻易动我陆停云‘看上’的女人。”
他牵着锁链,将她带离石室,通过另一条更为隐蔽的通道,回到了地面上的惊鸿阁。
阁内依旧温暖如春,熏香袅袅,仿佛之前的生死一线从未发生。只有地板上那三枚被起出的毒蒺藜,和空气中尚未完全散去的、一丝若有若无的异样香气,证明着方才的惊险。
陆停云将她带到梳妆台前,按着她坐下。铜镜里映出她苍白而狼狈的脸,以及身后他那张看不出情绪的脸。
他拿起一把象牙梳,竟亲手为她梳理那头因逃亡而略显凌乱的青丝。动作算不上熟练,甚至有些笨拙,但异常专注。
“从明天起,建康城都会知道,陆家嫡子陆停云,为一个罪奴舞姬神魂颠倒,金屋藏娇。”他看着镜中的她,慢条斯理地说,声音低沉而充满蛊惑,“把这出戏,给我演好了。”
梳齿划过发丝,带来细微的摩擦声。
苏清月看着镜中那双为她梳头的手,看着镜子里他深不见底的眼眸。
她知道,自己踏入的不是温柔乡,而是龙潭虎穴。眼前这个男人,也不是救赎主,而是更危险的深渊。
但她别无选择。
她轻轻抬起手,不是去碰那梳子,而是抚上了自己腕间冰冷的镣铐,指尖摩挲着上面繁复的花纹,如同抚摸着自己未知的、荆棘遍布的未来。
“是,公子。”她垂下眼睫,掩去所有情绪,轻声应道。
窗外,建康城的雪,还在不知疲倦地下着,覆盖了所有痕迹,也掩盖了暗流涌动的杀机。
这金丝雀的戏码,才刚刚开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