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的春,总是来得格外殷勤些。细雨润湿了神京的宫墙,也带来了东南沿海最新的税赋账册,以及一桩不大不小、却直抵天听的“贡品”。
这一日,负责江浙盐政的巡抚入宫述职,事毕后,并未立刻退下,而是面带几分谄媚与忐忑,小心翼翼地提及,地方士绅为感念陛下圣德,特进献一绝色舞姬,尤擅已近失传的《惊鸿舞》,愿为陛下聊解政务辛劳。
御书房内,烛火通明,映着陆停云看不出喜怒的脸。他并未抬头,目光依旧落在手中的沿海防务图上,只从喉间发出一个模糊的鼻音,算是知道了。
那巡抚观其颜色,心下稍安,自觉揣摩对了圣意——陛下虽勤政,但毕竟是九五之尊,岂能无半点声色之娱?何况是《惊鸿舞》……他暗自得意,觉得自己这步棋走对了。
翌日晚间,宫中一处偏殿被稍稍布置,燃起了暖香。陆停云处理完当日紧要政务,在福安小心翼翼的引导下,移步至此。他依旧穿着明黄色的常服,眉宇间带着挥之不去的倦色,仿佛只是来完成一件不得不做的例行公事。
殿中,乐师早已准备就绪。随着一道空灵哀婉的前奏响起,一名身着仿制红衣的舞姬,翩然步入殿中。
不得不承认,那巡抚是费了心思的。这女子身段窈窕,眉眼间确实依稀有几分苏清月当年的轮廓,尤其是眉心,竟也点了一枚淡淡的、类似月牙形状的花钿。她舞动起来,姿态曼妙,显然是下过苦功模仿那传说中的惊鸿舞姿,衣袖翻飞间,尽力还原着记载中的飘逸与决绝。
乐声缠绵,舞姿动人。
两侧侍立的宫人内监,皆屏息凝神,不敢发出丝毫声响,目光却不由自主地追随着那抹红色的身影,心中暗自惊叹。
唯有陆停云。
他端坐于主位之上,自那舞姬进殿起,他的目光便落在了她身上。没有预想中的震动,没有恍惚,更没有一丝一毫的沉迷。
那目光,是极致的冷,带着一种洞穿一切的审视与……厌倦。
他看着她模仿着清月的舞步,看着她眉眼间那刻意营造的、似是而非的熟悉感,看着她眉心那枚刺眼的、赝品般的月牙花钿。
像吗?
或许有几分形似。
但也仅仅是形似。
那双眼眸里,没有清月初入惊鸿阁时的隐忍与警惕,没有月下独舞时的清冷与深情,更没有悬崖边最后一舞时的决绝与悲怆。有的,只是讨好,是刻意,是浮于表面的技艺。
这不是惊鸿舞。
这只是一场拙劣的、令人作呕的模仿。
就在那舞姬一个旋转,试图展现最复杂、也最像传闻中苏清月姿态的动作时,陆停云猛地闭上了眼睛。
动作突兀,带着一种毫不掩饰的抗拒与疲惫。
他靠在椅背上,抬手,用力揉了揉自己的眉心,仿佛想要驱散某种不堪入目的景象,也驱散那因这拙劣模仿而被勾起的、更深沉的痛楚。
殿内的乐声还在继续,舞姬的动作因帝王这突如其来的反应而微微一滞,脸上闪过一丝慌乱。
“停下。”
陆停云开口,声音不大,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威压,瞬间切断了乐声,也冻结了舞姬所有的动作。
殿内死寂。
他依旧闭着眼,没有再看那舞姬一眼,只是疲惫地挥了挥手,那动作里带着浓重的、几乎要将他压垮的倦怠。
“送走。”
两个字,轻飘飘的,却如同最终的判决。
侍立一旁的宫廷总管立刻上前,示意那面色煞白的舞姬赶紧退下。
直到那抹红色的身影彻底消失在殿外,陆停云才缓缓睁开眼。他的目光落在空荡荡的殿中央,那里仿佛还残留着方才那虚假的舞影。
他沉默了片刻,然后,用一种极低、却清晰无比,仿佛是说给自己听,又像是在告诫这天下所有人的语气,缓缓道:
“世间无人是她。”
话音落下,他站起身,不再停留,径直朝着殿外走去。明黄色的衣摆拂过光洁的地面,没有一丝留恋。
福安连忙跟上,心中叹息。他知道,经此一事,往后恐怕再无人敢妄图以“惊鸿”或“相似”之名,行献媚之事了。
陆停云走回御书房,窗外,夜色深沉。他独自站在窗前,许久,从怀中取出那支白玉簪,冰凉的触感让他混沌的头脑清醒了几分。
他握紧玉簪,指尖泛白。
替身?
不过是自欺欺人的幻影。
这世间,万千颜色,皆不如那一道坠入深渊的血色惊鸿。
无人可替。
也,无人能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