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者大大们都看到300多章了,可以给个评论吗?或者给打个分?可不可以嘛~)
国会大厦深处,指挥中枢厚重的合金门在身后无声闭合,将外界那撕心裂肺的警报尖啸与隐约的混乱嘈杂隔绝了大半,只留下沉闷的、持续不断的低频震动,如同巨兽濒死时的心跳,透过坚实的建筑结构传来,敲打着人的胸腔。空气里弥漫着冷却系统运转的微弱臭氧味、电子设备散发的热量,以及一种挥之不去的、属于高压决策中心的冰冷金属气息。
罗莎琳德独自站在中央控制台前。这个由数块曲面屏和无数实体按键、旋钮、指示灯构成的复杂界面,此刻正流淌着瀑布般的数据和闪烁的警示符号,将杜卡博特堡上空那片混乱能量场的每一个细微扰动,以最冷酷的数值和图像形式呈现在她眼前。琥珀色的光芒映亮了她线条分明的侧脸,也在她酒红色的瞳孔深处点燃了两簇冰冷的火焰。
她的左手垂在身侧,手指无意识地蜷缩又松开,掌心残留着那枚铜制狼头镇纸粗糙冰凉的触感。那不仅仅是一个装饰品或简单的密钥,它是初代摄政王留下的遗物之一。狼,象征着坚韧、机警、以及在严酷环境中生存下去的不折手段。此刻,这头金属狼正静静躺在控制台侧面的凹槽里,与内部结构严丝合缝,完成了它的使命——激活了这座建筑最后,也是最强的防御獠牙。
脚下传来的震动变得更加明显,那不是警报引起的恐慌骚动,而是某种深埋于地底和建筑核心的庞大机械结构被唤醒,正在进行大幅度姿态调整时,力量传导引发的、扎实而沉闷的共振。头顶天花板的隐藏式通风口发出气流加速的嘶嘶声,几粒不知积攒了多少年的微尘被震落,在控制台冷冽的背光中悠然飘荡。桌面上,那杯她几乎没碰过的黑咖啡,早已凉透的深色液体表面,此刻正漾开一圈圈极其细密、不断扩散又相互干涉的涟漪。
她的目光越过疯狂刷新的数据流,落在主屏幕那副三维透视结构图上。代表国会大厦穹顶的部分,原本象征坚固石材和古典装饰的灰色模块,正被高亮的、充满凌厉几何线条的橙色结构快速取代。图像旁,冰冷的文字注解滚动着
“首都区域定向能防空\/拦截平台,展开进度97%……主磁轨阵列充能中……辅助能量矩阵校准……主动相控阵雷达全频段扫描启动……”
她知道,就在自己头顶正上方,那象征着国家权力与历史庄严的宏伟穹顶,正在发生着违背其古典外表的剧变。厚重的大理石外饰板沿着精密的隐藏轨道滑开、收纳,露出下方闪烁着哑光黑色的特种复合装甲。装甲层并非简单开启,而是如同魔方般复杂地折叠、翻转,让出中央巨大的垂直发射井道。然后,那个被列为最高机密、仅在图纸和极端情况推演中存在的造物,在液压系统低沉有力的呻吟中,缓缓抬升
多联装的长身管电磁加速炮塔,覆盖着吸波和抗能量侵蚀涂层的流线型炮座,密集如蜂巢的辅助拦截导弹垂直发射单元,以及环绕基座展开的、散发着微弱蓝色辉光的定向能量偏转护盾发生器。
一座为纯粹的毁灭与防御而生的钢铁巨兽,正撕开所有历史与艺术的伪装,将其冰冷、精确、充满未来战争美学的狰狞面目,暴露在杜卡博特堡此刻被混沌与恐慌笼罩的夜空下。它的存在本身,就是一种宣言,一种威慑,一种在常规手段失效后,国家暴力机器最极致的体现。
控制台中央,鲜红色的最终授权按钮虚拟图标在不断闪烁,周围环绕着一圈不断缩小的红色同心圆警示光圈,如同滴血的眼睛,又像倒计时的秒表。罗莎琳德的右手食指,就悬停在这“眼睛”上方不到一厘米的空中。指尖能感受到从触控屏下方散发出的、设备高负荷运转产生的微弱热量。
她的呼吸平稳得近乎刻板,胸膛只有极其细微的起伏。但内心深处,一场无声的风暴正在席卷。启动防空塔,是必要之举。在无法识别、无法沟通、直接威胁首都数百万民众生命的未知存在面前,展示最强硬、最直接的对抗姿态,是稳定军心、民心的底线,也是作为摄政王不可推卸的责任。这甚至不是选择题。
但“授权开火”则是另一个维度的抉择。
主屏幕上,代表那片混沌能量空域的区块,依旧是一团不断蠕动、变幻、色彩污浊的云雾状模型。所有的扫描波束投入其中,都如同泥牛入海,反馈回来的只有一片更加混乱的噪音和无法解析的乱码。那东西没有实体轮廓,没有可锁定的能量核心,甚至没有符合任何已知物理或超自然规律的稳定结构。它就在那里,弥漫着,散发着令人心悸的压迫感,干扰着一切,却又像个虚无的幽灵。
向这样一片“空域”倾泻足以摧毁一支小型舰队的定向能炮火和拦截导弹,意味着什么?意味着将毁灭性的能量直接注入自家首都上空本已极不稳定的能量环境。可能的结果太多了:能量乱流加剧,引发更大范围的元素暴走;炮火“激怒”或“催化”那片混沌,使其发生不可预测的变异或扩张;甚至最坏的情况,攻击本身成为某种“坐标”或“信号”,引来更深处、更可怕的东西……这是一场没有胜算把握,甚至可能招致更迅猛反噬的赌博。
更重要的是,这一炮一旦打响,就再无回头路。暗血公国与“异常存在”的对抗,将从隐秘的边境摩擦、实验室事故、情报战线上的暗流汹涌,彻底升级为公开的、最高烈度的军事冲突。国际社会会如何反应?那些虎视眈眈的邻国,鹰翼联邦、幻鸢城,乃至态度一直微妙的神圣教廷,会抓住这个机会做什么?国内那些潜藏的对自己不满的古老家族和派系,会不会趁机发难?这不仅仅是一次战术反击,更是一次将整个国家命运押上赌桌的战略豪赌。
而且……
那个冰冷的声音在她思维的最深处萦绕:
如果,防空塔的攻击,像所有探测波束一样,无声无息地被那片混沌吞没了呢?如果这凝聚了公国最高科技与工业结晶的终极武力,在民众和军队的注视下,如同孩童投石入海,连一丝涟漪都未能激起呢?那崩塌的将不仅仅是防空塔的神话,更是这个国家在面对超越理解的恐怖时,最后的信心与尊严。
当炮火照亮夜空,无论能否伤害到敌人,在某些意义上,她,罗莎琳德,以及她耗尽心力维持的、这艘航行在惊涛骇浪中的国家巨轮,可能就已经踏上了注定沉没的航向。这认知带来的重量,几乎要让她的指尖颤抖。
“姐姐!姐姐!!”
就在这理智与责任疯狂撕扯、手指几乎要遵循多年军事训练形成的肌肉记忆按下那按钮的千钧一发之际,指挥中枢那扇需要三重生物识别和动态密码才能开启的厚重闸门,竟被人从外面以一种近乎粗暴的方式触发了紧急物理越权访问程序!
刺耳的金属摩擦警报与闸门液压系统强行释放的嗤响混杂在一起。紧接着,是急促到混乱、完全失去了平时韵律的脚步声,啪嗒啪嗒,伴随着少女因为极度奔跑和惊慌而变了调的、清脆又带着破音的呼喊,像一把生锈的刀子,猛地划破了室内凝滞如铁、几乎令人窒息的重压。
一个娇小的、蓝色的身影,如同被狂风卷起的落叶,踉跄着、跌撞着扑了进来,差点被高出地面少许的防静电门槛绊个正着。
她身上那套深蓝色的海军见习军官常服,穿得简直一塌糊涂。上衣的扣子明显系错了位,导致衣襟歪斜着,露出一大片皱巴巴的白色衬衣和一小截纤细的、因为匆忙而没束好的内衣肩带。同色的及膝裙歪扭着,一边的裙角还塞在了黑色过膝袜的袜口里。她脚上那双带有铁十字徽章的制式平底皮鞋,有一只的鞋带完全散开,随着她踉跄的脚步拖在地上。最显眼的是她那一头平日里总是被她努力梳得整齐、闪烁着深海阳光般湛蓝光泽的短发,此刻完全散了架,凌乱地贴在汗湿的额头和通红的脸颊上,几缕发丝甚至粘在了她急促喘息的嘴唇边。那顶船形军帽更是可怜巴巴地歪扣在脑袋一侧,帽檐几乎遮住了她一只瞪得滚圆、盛满了惊恐与困惑的蓝眼睛。
看到这个狼狈不堪、仿佛刚从什么灾难现场逃出来般冲进来的蓝发少女,罗莎琳德脸上那副如同北极万年冰层般冷硬凝固的面具,瞬间出现了清晰的裂痕。所有关乎国家命运、战略抉择、混沌威胁的宏大叙事和沉重负担,在这一刹那,被一种更为原始、更为具体的担忧猛地推开。她几乎是不假思索地,脚下步伐一错,身体已经本能地向前移了半步,手臂舒展,一把捞住了少女因为失去平衡而向前扑倒的单薄肩膀。
“芬妮?”罗莎琳德的声音压得很低,但里面那丝几乎从未有过的、紧绷的惊悸,还是泄露了她刚才一刹那的心慌。她迅速稳住芬妮的身体,另一只手已经扶上了女孩汗湿的额头,触手一片滚烫。“怎么跑成这样?出什么事了?有没有受伤?”一连串的问话又快又急,完全失去了平日的沉稳节奏。她先仔细地将芬妮头上那顶可笑的歪斜的帽子摘下来,拿在手里,然后指尖带着不易察觉的轻颤,拂开粘在少女脸颊和唇边的湿发,动作轻柔得仿佛在触碰易碎的琉璃。接着,她低下头,眉头微蹙,开始快速而准确地纠正芬妮上衣上那排系得乱七八糟的纽扣。她的手指依旧稳定,但指尖的温度比平时要高一些。
“呼……呼哈……姐、姐姐……”
芬妮像条离了水的小鱼一样大口喘着气,胸膛剧烈起伏,蓝眼睛因为奔跑和呛了风而蒙着一层水汽,却倔强地睁得很大,紧紧盯着罗莎琳德的脸
“我……我听到警报……好响……到处都是红灯……大家……大家都在跑……我看到……看到国会大厦顶上有光在动,好像……好像有什么东西出来了……”
她语无伦次,显然被外面的景象吓得不轻,但更让她害怕的是联系不上姐姐,所以才不顾一切地用了紧急权限冲了进来。
“姐姐,到底怎么了?是不是……是不是要打仗了?很厉害的那种?”
看着她眼中纯粹的恐惧和全然的依赖,罗莎琳德感觉胸口像是被什么温热而酸涩的东西堵住了。她暂时停下了手上的动作,轻轻拍了拍芬妮的后背,帮她顺气,声音放得更加缓和,几乎带着一种哄慰的意味:“没事,芬妮,冷静点,慢慢呼吸。只是出现了一些意外的状况,天空中有一些不稳定的能量反应,启动了防御系统是为了预防万一。”她刻意避开了重点,用最模糊、最中性的词汇来安抚眼前受惊的少女。
“你看,姐姐在这里,很安全。”
芬妮的呼吸稍微平复了一点,但眼中的惊惧未消。她目光扫到控制台上那些令人眼花缭乱、闪烁不定的屏幕,还有主屏幕上那副巨大的、正在展开的防空平台三维图,小脸又白了几分。“那个……就是顶上出来的东西吗?它……它要打谁?”
“它只是待命,芬妮。”罗莎琳德尽量让语气听起来平静而肯定,“一种防备措施。就像……就像我们海军出航前,也会检查所有火炮和鱼雷一样。不一定真的要用。”
似乎是需要一点熟悉的东西来缓解紧张,芬妮的目光落在了罗莎琳德办公桌角落那个她熟悉的、姐姐常用的厚重陶瓷马克杯上。里面还有小半杯深色的液体。她想也没想,伸手过去端起来,仰头就灌了一大口。
“噗——!咳咳咳咳!!!” 极端浓郁、冰冷、且因为放置过久而变得更加苦涩酸涩的液体瞬间充斥了她的口腔和喉咙,少女被呛得猛烈咳嗽起来,眼泪一下子涌了出来,整张小脸都皱成了一团。
“咳……姐、姐姐!这……这咖啡怎么……怎么这么苦!还是冰的!”她一边抹着呛出来的眼泪,一边用浓浓鼻音的声音控诉道,“你又没好好吃饭对不对?肯定又只顾着看文件,咖啡放凉了都没喝!我跟你说过多少次了,空腹喝浓咖啡最伤胃了,尤其是这种冷掉的!霍夫曼医生上次明明都叮嘱过了!”即使在自己吓得够呛、被苦得眼泪汪汪的时候,她第一个反应仍然是担心姐姐的身体,这份毫无保留的关切,像一道细微却坚韧的暖流,注入了罗莎琳德冰冷而紧绷的心湖。
罗莎琳德无言以对。芬妮说得没错。她今天几乎没吃什么东西,这杯咖啡是助理送来的,一直放到现在。看着芬妮被苦得龇牙咧嘴却还要坚持“说教”的可爱模样,她心中的沉重感奇异地被冲淡了一瞬,甚至嘴角极其微弱地向上牵动了一下,虽然那弧度小得几乎看不见。
“好了,好了,是姐姐不对。”她接过芬妮手里那个“罪魁祸首”的杯子,随手放到一边,又抽了张纸巾递给芬妮擦眼泪,“现在不是说这个的时候。”
芬妮用纸巾胡乱擦了擦脸,深吸几口气,努力平复咳嗽,但眼神立刻又变得坚定起来,仰头看着罗莎琳德:“那……姐姐,有什么我能帮上忙的吗?我虽然只是个见习少尉,但我也受过训练!我可以帮忙传递消息,或者……或者去帮忙安抚码头区海军家属院的人!那边我熟!”她挺起小小的胸膛,试图让自己看起来更可靠些,尽管凌乱的衣着和红红的眼圈让这个努力显得有些孩子气。
看着她这副急于分担、跃跃欲试的模样,罗莎琳德心中暖意更浓,但忧虑也更深。她怎么可能让芬妮去接触任何可能有一丝危险的前线或混乱区域?这个孩子,是她灰暗沉重、充满算计与铁血的生命中,为数不多、甚至可能是唯一一道纯粹而明亮的光。是她想要拼命守护的柔软。
但她也太了解芬妮了。这孩子外表看起来活泼开朗,甚至有点大大咧咧,内心却异常执拗,认定要帮助“姐姐”的事情,就一定会想尽办法做到。如果断然拒绝,她说不定会自己偷偷溜出去,用她自己的方式“帮忙”,那样反而更危险。
罗莎琳德沉吟着。指挥中枢显然不能让她久留,这里的紧张气氛和信息量对她来说都太超负荷了。需要一个能让她安心离开,又确实能发挥她特长、且相对安全的任务……
她抬起手,指尖带着常年握持武器或翻阅文件留下的薄茧,轻轻捏了捏芬妮因为激动和刚才奔跑而有些发烫的、柔软的脸颊。这个亲昵的小动作让芬妮愣了一下,随即蓝眼睛里闪过一丝光亮,像被顺了毛的小动物。
“芬妮,”罗莎琳德的声音放得更柔,带着一种商量的、甚至近乎请求的语气,“姐姐这里暂时走不开,指挥系统需要保持运转。但城里现在肯定很乱,很多人害怕,不知道该怎么办。你……愿意帮姐姐一个忙吗?”
“愿意!当然愿意!”芬妮立刻点头,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她。
“去老城区,靠近河边的那片街区,记得吗?我们去年冬天一起去给孤寡老人送过取暖燃料的那个地方。”罗莎琳德仔细地描述着,“那里的建筑比较旧,公共防空掩体的标识可能不太清晰,住的老人和孩子也相对多。你去那里,用你的能力,帮忙引导大家,告诉他们该往哪个方向走,去哪个最近的、坚固的掩体躲避。安抚他们,特别是老人和孩子,告诉他们不要怕,国家有准备,一切都在控制中。你能做到吗?”
这个任务听起来具体、明确,且远离国会大厦这个潜在的核心危险区,也在芬妮的能力范围之内。她的水元素灵璃坠赋予了她超越常人的敏捷和在复杂街巷中快速移动、感知生命气息的能力,而且她性格开朗,富有同情心,容易取得老人和孩子的信任。
芬妮听完,小脸上立刻焕发出一种被委以重任的庄严光彩。她努力站直身体,甚至试图整理一下自己歪扭的衣襟,然后对着罗莎琳德,像在军校接受命令时一样,挺胸抬头,朗声道:“是!摄政王阁下!保证完成任务!我一定把老城区的人都安全地引导到掩体里去!”
看着她这副故作严肃却掩不住雀跃的样子,罗莎琳德眼中终于漾开了一丝真实的、温和的笑意。她伸手,最后一次帮芬妮将一缕顽固的蓝发别到耳后,轻声说:“好,去吧。注意安全,保持通讯器畅通,有任何不对劲,立刻联系最近的巡逻队或者直接回这里。记住,你的安全是第一位的。”
“明白!”芬妮用力点头,眼中蓝光流转,周身空气似乎变得湿润了一些,隐约有淡淡的水汽氤氲。“姐姐你也要小心!我很快就回来!”
然而,就在她准备转身化作水流离开的瞬间,脚步却迟疑了一下。她回过头,蓝宝石般的眼睛深深望进罗莎琳德酒红色的眼眸,那里面之前的惊慌和困惑被一种异常郑重、甚至有些执拗的情绪取代。
“姐姐,”她的声音不大,却异常清晰,一字一顿地说,“你还记得吗?我们之间的约定。”
——约定。
这个词像一把小小的钥匙,轻轻转动,打开了记忆深处一扇尘封的门。时间的光影瞬间模糊了眼前冰冷的控制台和闪烁的警报红光,将罗莎琳德拉回了数年前,那个阳光明媚、海风微咸的午后。
记忆的潮水,悄然回溯——
那是罗莎琳德还不是摄政王,但已是军中最年轻的将官之一,以冷峻、高效和对战术近乎苛刻的精准要求而闻名的时候。一个普通的周四下午,她刚刚结束了在海军学院的一场高级战术研讨课。内容涉及复杂水文条件下的舰队隐蔽与突击,她讲得深入,但台下那些尚未经历过真正风浪的年轻学员们,大多眼神中只有敬畏和一丝不易察觉的疏离。她早已习惯这种距离感。收拾好讲义,她独自一人走向学院停车场,打算返回司令部处理积压的文件。午后的阳光透过道路两旁茂盛的椴树叶,在她深灰色的将官常服上投下斑驳晃动的光点。
“罗莎琳德将军!请……请等一下!”
一个清脆的、带着明显少年变声期特征的嗓音从身后传来,伴随着一阵急促的、略显慌乱的脚步声。
罗莎琳德驻足,面无表情地回头。逆着光,她看到一个穿着不太合身的海军学院预科班制服的瘦小身影正朝她跑来。跑近了些才看清,是个子异常娇小、留着男孩子般短发的女孩。女孩的脸因为奔跑涨得通红,额角挂着细密的汗珠,一头罕见的、如同盛夏晴空般的亮蓝色短发在阳光下几乎有些刺眼。最引人注目的是她的眼睛——湛蓝,清澈,此刻正瞪得圆圆的,一眨不眨地盯着她,里面充满了某种炽热到近乎莽撞的崇拜,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
罗莎琳德对她没什么印象。预科班的学员成千上万,她不可能都认识。她只是微微颔首,算是回应了这声招呼,脚步已经准备继续前行。她时间宝贵,没空应付不知为何而来的小学员。
“将、将军!”女孩却在她转身前猛地加快了脚步,几乎是小跑着冲到了她面前,差点没刹住车。她喘着粗气,胸膛起伏,仰着脸看着罗莎琳德,蓝眼睛里光芒闪烁,“我……我是芬妮·乌菲!战术预科第三班的!我……我听了您刚才的课!最后那个关于利用潮汐转向和海底暗流进行无声接敌的推演……我……我觉得太精彩了!”
罗莎琳德挑了挑眉。那只是她课程中一个不算最复杂的战例分析。一个预科班学员,能听懂多少?她语气平淡:“嗯。基础的战术构思而已。”
但这简短的回应似乎给了女孩莫大的鼓励。她脸上的红晕更深了,但眼神更加明亮,甚至向前凑了一小步,声音因为激动而微微发颤:“不……不是的!将军!我……我课后去图书馆查了那片海域的历史水文资料,又用沙盘推演了好几次……我发现,如果当时侦察分队能提前三小时,利用黎明前最暗的那段时间,从您提到的那个备用切入点潜入,规避效果可能会更好,而且能为主力突击争取到至少多十五分钟的战术窗口!”她语速很快,带着一种急于分享发现的兴奋,但逻辑清晰,显然是真的思考过。
罗莎琳德眼中掠过一丝极淡的讶异。这个切入点,确实是她推演中故意留白、用以考察学员思维延展性的地方。没想到会被一个预科班的孩子注意到,并且真的去查证和推演。她重新打量了一下眼前的蓝发少女。芬妮·乌菲……她默默记下了这个名字。
“不错的延伸思考。”罗莎琳德的语气依旧没什么起伏,但不再是最初那种纯粹的敷衍,“保持这种探究的习惯。”
得到肯定的芬妮,眼睛瞬间像是被点燃的蓝宝石,迸发出惊人的光彩。她脸上绽放出一个大大的、毫无阴霾的笑容,用力点了点头:“是!将军!”随即,她像是想起了什么,表情又变得有些羞怯和忐忑,手指无意识地绞着过长的袖口,声音也低了下去,“那个……将军……我……我明天要参加第一次野外综合生存与战术演练考核了……是……是决定能否进入实战预备班的关键……”
罗莎琳德安静地等着她的下文。考核?这跟她有什么关系?
芬妮深吸一口气,像是鼓足了毕生的勇气,抬起脸,目光直直地望向罗莎琳德深邃的酒红色眼睛,声音不大,却异常清晰:“我……我知道这个请求非常冒昧,甚至可能有些不知天高地厚……但是……将军,如果……如果您能……能给我一句鼓励的话……哪怕只是一句‘加油’……我一定会拼尽百分之两百的努力去通过的!我想……我想成为像您一样优秀、一样能守护大家的指挥官!”
鼓励?罗莎琳德再次怔住了。她下达过无数命令,给予过严厉的评判,也认可过下属的功绩。但“鼓励”一个初次见面、稚气未脱的军校学员?这完全在她的经验范畴之外。她看着芬妮那双盛满了纯粹期待、紧张、还有一丝不易察觉恳求的蓝眼睛,那里面没有丝毫功利或算计,只有最直白的热望和崇敬。这种情感过于直接,过于炽热,让她感到一丝陌生的无措,甚至有一点被灼到的轻微不适。
见她不语,芬妮眼中的光芒黯淡了一瞬,脸上闪过一丝慌乱,连忙摆手:“啊,那个,如果不方便的话就……”她的话语戛然而止,似乎是不想放弃,又像是急于证明自己值得被“鼓励”,眼睛忽然又亮了起来,语速飞快地说,“对了!将军!我……我最近水元素操控练习有进步!我给您演示一下我练得最好的一项吧!是基础凝聚的延伸应用!”
还没等罗莎琳德开口,或者说,她还没来得及思考该如何回应这种孩子气的“才艺展示”,芬妮已经向后退开两步,拉开了距离。她闭上眼睛,深吸一口气,神情变得专注。双手在胸前虚拢,掌心相对。
起初,什么也没有发生。但罗莎琳德敏锐地感知到,周围的空气湿度似乎在缓慢上升,空气中游离的、稀薄的水元素开始向她掌心汇聚。这种调动方式很初级,效率也不高,但对于一个预科班学员来说,对元素有如此清晰的感知和引导意识,已属难得。
几秒钟后,淡淡的水蓝色微光在她掌心之间亮起。紧接着,令人惊讶的一幕出现了——她脚下地面缝隙里残留的些许潮湿水汽,停车场边排水沟里蒸发的零星水分子,甚至空气中本就含有的湿气,都被一股无形而柔和的力量牵引着,向她掌心汇聚!速度越来越快,规模虽小,但那种对水元素细腻的吸引和操控感,却超出了这个年龄段大多数学员的表现。
很快,一团拳头大小、清澈剔透、内部仿佛有微小漩涡缓缓流转的水球,稳定地悬浮在了芬妮双掌之间的虚空中。水球表面光晕柔和,形态稳定。
这还没完。芬妮眉头微蹙,显然在集中全部精神。她低喝一声,双手保持着虚拢的姿势,却开始极其缓慢、稳定地向两侧移动。
那团水球没有溃散,而是随着她双手的动作,被神奇地拉伸、延展、变形!它不再是球体,而是化作一道道流动的、纤细的水线,在空中快速勾勒、编织——短短两三秒内,一幅微缩的、动态的、一张书桌大小的复杂地形图赫然呈现!那是海军学院周边一部分街区与训练场的立体示意图!水流构成的街道、建筑物轮廓、树木、甚至模拟移动的微小光点,都在微微颤动着维持着精细的形态!虽然范围很小,细节也相对粗糙,而且仅仅维持了不到五秒钟就开始因为精神力不济而波动、溃散,最终“哗啦”一声落在地上,溅开一小片水渍。
但那一瞬间展现出的,对水元素精细入微到堪称“雕刻”般的操控力,以及将抽象地形立体呈现的空间想象力,让见多识广、本身也实力强大的罗莎琳德,也感到了一丝清晰的意外和……欣赏。尤其是这孩子在完成如此耗费精神力的演示后,小脸明显苍白了一些,额头上汗珠更多了,胸膛微微起伏,却第一时间睁开了眼睛,用那双亮得惊人的、混合着疲惫、得意、紧张和无比期待表扬的蓝眼睛,一眨不眨地望着自己。
一直紧绷的、习惯于保持威严和距离的嘴角,在那双纯粹而热烈的目光注视下,不由自主地放松了。一丝真切的笑意,如同春风化开冰面最表层的薄霜,悄然攀上了罗莎琳德的嘴角,然后逐渐扩大。她甚至没有意识到,自己喉咙里发出了一声极轻的、带着气音的、几乎算得上愉悦的轻笑。
“呵……”
这笑声很轻,在安静的停车场边缘几乎微不可闻。但却让因为力竭而微微摇晃、正忐忑等待评价的芬妮浑身一僵。她有些发懵地看着罗莎琳德,不确定地、小声地试探着问:“将……将军?”
罗莎琳德迅速收敛了笑意,但眼神中的锐利和疏离感已经淡去不少,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认真的评估和一丝难得的温和。“没什么,”她顿了顿,目光落在芬妮还沾着水渍、有些微微发抖的手上,又回到她因为紧张和期待而绷紧的小脸上,“水元素操控的精细度和稳定性,超出预科班平均水平很多。空间建模的构想也很巧妙。不错。”
“真……真的吗?”芬妮的眼睛瞬间像是被注入了新的活力,迸发出比刚才演示时更耀眼的光彩,脸上的红晕再次涌现,这次是混合着巨大惊喜和羞赧的兴奋。“其、其实也没什么……就是练得多……每天下课都练一会儿……”她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把本来就有些凌乱的蓝发挠得更乱了,随即又像是想起什么,小声补充,“同学们……同学们都说将军您特别厉害,但也特别严肃,感觉……感觉不太好接近的样子……我……我还以为……”
“以为什么?”罗莎琳德问,语气比刚才平和。
“以为您不会停下来听我说这么多话,更不会看我演示……”芬妮的声音越来越小,但很快又抬起头,急切地解释,眼神真诚得令人动容,“但是您不仅停下了,还……还真的看了!我就知道,感觉什么的都不对!将军您其实……其实是很好的!”
很好?罗莎琳德心中再次微动。这个词,同样几乎从未被用来形容过她。在同僚和下属眼中,她是“强大的”、“高效的”、“铁血的”、“难以揣测的”,甚至是“令人敬畏的”。一个初次见面的小学员,却因为自己驻足片刻、看了她一场略显稚嫩的演示,就得出“很好”的结论?这份简单直接到近乎莽撞的逻辑,让她感到一丝荒谬,但心底某个冰封的角落,却又因为这毫无保留的、炽热的信赖,而泛起一丝几不可察的暖意。
她沉默了几秒,目光扫过芬妮胸前那枚如同勋章一般的蓝色的水元素灵璃坠,又看向她那双清澈见底、此刻盛满了纯粹喜悦的蓝眼睛。或许,在肩负着沉重责任、时刻需要权衡计算、维持威严与距离的表象之下,偶尔接触这样不掺杂任何利益、纯粹因为理念和努力而产生的热情,也不是一件坏事?
“你的演练考核,”罗莎琳德再次开口,声音恢复了平时的平稳,但少了几分惯常的冷硬,“是在城北的旧综合训练场,第三区,对吗?”
芬妮用力点头,眼中满是惊讶,显然没想到将军会知道这个。
“第三区东南角,靠近废弃燃料库的位置,地表以下大约两米,有一片战争时期遗留的、未完全填埋的排水管网系统。现行训练地图上没有标注。管网结构复杂,分支众多,部分区段有渗水,但主体结构还算稳固。考核时如果遇到设定敌的正面火力压制或包围,常规路线被封锁,那里可以作为一个备选的隐蔽通道或迂回路线。”她稍微停顿了一下,看着芬妮骤然睁大的眼睛,补充道,“不过,里面环境阴暗潮湿,可能有积水和锈蚀风险,你的水元素亲和力在探测和移动上或许能提供一些优势,但切记不要冒进,注意结构安全和氧气含量。”
这已经不是简单的“鼓励”,而是极其宝贵、甚至可能决定考核成败的实地情报和战术指导!芬妮张大了嘴,愣了好几秒,才猛地反应过来,巨大的惊喜让她几乎要跳起来,脸上绽放出灿烂到极致的笑容,声音都因为激动而有些变调:“是!谢谢将军!我……我一定牢记!绝对不会冒进!”
“还有,”罗莎琳德看着她欢欣鼓舞、几乎要手足无措的样子,眼底那丝温和又深了一些,“保持你刚才演示时的那种专注和空间感。在复杂地形中,清晰的头脑和对环境的敏锐感知,有时比单纯的力量更重要。去吧。”
说完,她对芬妮点了点头,不再多言,转身走向自己那辆没有任何特殊标志的黑色轿车。步伐似乎比刚才离开教室时,要轻快和稳定一丝。
芬妮站在原地,望着她离去的挺拔背影,傻笑了好一会儿,才猛地一握拳,小声而无比坚定地对自己说:“一定要通过!绝对不能辜负将军的指点!”
后来,芬妮不仅以优异的成绩通过了那次考核,还因为在废弃管网区出人意料的隐蔽机动和战术选择,受到了考核教官的高度评价。再后来,她以惊人的毅力和在水元素操控、战术直觉方面的天赋,提前完成了预科和基础课程,被破格选拔进入海军直属的特种战术与侦察预备队。而命运的巧合,让她在一次联合演习中,再次与已成为舰队高级指挥官、并开始逐渐涉足更高层事务的罗莎琳德产生了交集。罗莎琳德注意到了这个蓝发蓝眼、在复杂水域环境中表现异常出色、眼神依旧明亮执着的年轻士官。一次演习后的简短谈话,一次任务中的偶然观察……渐渐地,这个特别的孩子,以她特有的真诚、努力和那股想要“帮上忙”的执拗劲,一点点走进了罗莎琳德冰冷而繁忙的世界。
直到芬妮以出色的表现正式获得少尉军衔,即将被分配到一线战术小队的前夕。那是一个和今天截然不同的、平静而温暖的黄昏。芬妮没有像其他兴奋的同僚一样去庆祝,而是换下了军装,穿着简单的便服,又一次找到了正在港口视察新式巡逻艇建造进度的罗莎琳德。
夕阳将天空、海面和港口的起重机都涂成了温暖的金红色。海风轻柔,带着咸味。芬妮的脸上没有了平日的跳脱,多了些罕见的紧张和一种近乎庄严的郑重。她手里紧紧攥着一个浅蓝色的、防水的牛皮纸信封,边缘都被她手心的汗浸得有些发皱。
“罗莎琳德……姐姐。”她当时是这么开口的,私下无人时,她早已被默许使用这个更亲昵的称呼。她的声音有些干涩,蓝眼睛一眨不眨地望着罗莎琳德,里面翻涌着复杂的情绪——崇敬、依赖、不舍,还有一股异常坚定的决心。“我……我明天就要正式入役,去‘梭鱼’小队报到了。”
彼时的罗莎琳德,身份和权柄已更重,但面对芬妮时,那份无意中流露的柔和并未改变。她点了点头,语气是一贯的平静,但仔细听,能辨出一丝不易察觉的温和:“嗯。恭喜你,芬妮少尉。‘梭鱼’是支优秀的队伍,期待你在那里得到更多锤炼。”
但芬妮想要的似乎不只是这句官方的认可和期许。她深吸了一口气,像是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来压制内心的激动和忐忑,向前一步,双手将那个皱巴巴的、浅蓝色的信封,无比郑重地递到了罗莎琳德面前。
“这个……这个给你,姐姐。”她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认真,“是我……是我昨天夜里写的。我想了很久……觉得必须交给姐姐。”
罗莎琳德有些疑惑地接过。信封很轻,几乎没有重量。她看了一眼芬妮,女孩正紧张地抿着嘴唇,手指无意识地绞着衣角,蓝眼睛里的光芒却亮得灼人。她打开信封,里面是一张质地普通的白色信纸,上面用略显稚嫩但极其工整、一笔一划都透着认真的笔迹写满了字。信纸的边角和空白处,还用蓝色的钢笔画了一些小小的、孩子气的插图——翻滚的海浪,一面盾牌,两个手拉手的简笔小人,还有一颗小小的、发着光的星星。
她展开信纸,目光落在那些用力书写、有些地方甚至因为情绪激动而笔画微颤的文字上:
【以暗血骑士芬妮·乌菲之名,在此立誓】
【姐姐,】
【当你看到这封信的时候,我已经是一名真正的暗血公国海军军官了。我知道,我要走的路还很长,要学的东西还有很多很多。我也知道,姐姐你肩负着非常非常重的责任,要走的路,比我的艰难无数倍。】
【所以,我写下这个。这不是军令状,也不是什么正式的文书。这只是芬妮·乌菲,你的妹妹,想对姐姐说的话,和想要做到的承诺。】
【我发誓:】
【无论姐姐将来身处何方——是在波涛汹涌、危机四伏的远海执行任务;是在枪林弹雨、瞬息万变的战场指挥若定;是在错综复杂、暗流汹涌的宫廷权衡周旋;还是在任何其他需要姐姐、也可能需要我的地方——只要姐姐需要,只要芬妮感知到、或者知道姐姐遇到了困难,无论相隔多远,无论中间有什么阻碍,芬妮一定会想尽一切办法,用最快的速度,赶到姐姐的身边。】
【无论姐姐将来面对何种危险与挑战——是敌人冰冷的枪炮与战舰;是诡异莫测、防不胜防的元素攻击;是黑暗中滋生的阴谋与背叛;还是任何其他试图伤害姐姐、威胁姐姐安全与意志的存在——芬妮都会用尽自己全部的力量、智慧、乃至生命,为姐姐抵挡,为姐姐分担,决不让那些东西轻易靠近姐姐一步。】
【如果……我是说如果,万一有一天,姐姐因为战斗、因为劳累、因为任何原因,不幸受伤了,或者感到太累太累,无法像平时那样坚定地继续前行了……】
【那么,请姐姐一定要相信芬妮。哪怕那时的我已经筋疲力尽,哪怕前路再艰险,哪怕是用拖的,用背的,用我所能想到和做到的一切笨办法,芬妮也一定会把姐姐平安地带离危险,带到一个安全、温暖、可以让姐姐好好休息、恢复过来的地方。这是我的承诺,以灵璃坠和我的一切起誓,以守护之名。】
【——永远是你的妹妹,想要成为姐姐最坚固盾牌的暗血骑士,芬妮·乌菲】
文字下面,还有一行更小的字,墨迹似乎因为书写时的情绪起伏而有些微的晕染,显得更加真诚:
【p.S. 还有一件很重要的事!姐姐总是忙于工作,喝太多又浓又苦的黑咖啡,还经常忘记按时吃饭!这一点也必须归我管!以后只要我在姐姐身边,我一定会好好监督姐姐的!这是约定的一部分!】
信纸的右下角,那个歪歪扭扭的、带着笑脸的小太阳旁边,最后写着:“保证太阳每天都会为了姐姐照常升起,就像芬妮会永远、永远努力守护姐姐一样!”
海风轻轻吹拂着信纸的边缘,也吹动了罗莎琳德银灰色的发丝和芬妮额前蓝色的刘海。港口远处传来船只归航的汽笛声,悠长而平和。
罗莎琳德拿着这封充满了孩子气的真挚、笨拙的涂鸦、却比任何钢铁誓言都要滚烫沉重的“保证书”,在那个被夕阳染成金色的港口,沉默了很久,很久。久到芬妮开始感到不安,手指绞得更紧,呼吸都屏住了。
她见过无数慷慨激昂的效忠宣言,听过无数掷地有声的军令状,自己也下达过许多冷酷而必要的命令。但像这样一份,纯粹出于个人最真挚的情感,没有任何功利诉求,只是笨拙地、执拗地想要表达“我会保护你”、“我会在你身边”的承诺,是她漫长而沉重的生涯中,从未遇到过的。
信纸上那些稚嫩的笔画,那些认真的承诺,那个“以灵璃坠和我的一切起誓”的句子,还有边角处可爱的涂鸦和“监督吃饭”的附加条款……这一切组合在一起,形成了一种奇特的、几乎让她心脏微微发紧的冲击力。那是一种被最纯粹、最滚烫的暖流包裹住的感觉,陌生,却并不令人抗拒。
她缓缓抬起头,目光从信纸移到芬妮因为极度紧张和期待而微微发白、却又倔强地睁大着的蓝眼睛上。夕阳的余晖给女孩纤细的轮廓镀上了一层柔和的金边,那双眼睛里此刻盛满的光芒,比信纸上承诺的“永远升起的太阳”还要明亮和坚定。
许久,罗莎琳德才动作极其轻柔地、仔细地将信纸按照原来的折痕重新折好,小心地放回那个浅蓝色的信封里。然后,她做了一个让芬妮,也让她自己事后都有些惊讶的动作
她没有将信封放入口袋,而是解开自己将官常服最上面的那颗纽扣,将信封贴身,稳妥地放进了制服内侧、靠近心脏位置的那个口袋里。
放好之后,她重新扣好纽扣,手掌在外套上按了按,确保信封安稳地贴着自己。
做完这一切,她才再次看向芬妮。女孩已经完全呆住了,只是愣愣地看着她的动作,蓝眼睛里充满了难以置信的震惊和逐渐漫上来的、巨大的、几乎要溢出来的喜悦和感动。
罗莎琳德伸出手,这次不是惯常的拍肩或简单的颔首。她轻轻抬起手,落在了芬妮的头顶,掌心温暖,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温和力道,揉了揉她柔软而有些凌乱的蓝发。这个动作如此自然,却又如此不同寻常。
“我收到了,芬妮。”她的声音比平时低沉许多,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或许连她自己都未曾意识到的沙哑和柔软,“这个约定,我记下了。好好地,记在这里。”她另一只手轻轻按了按自己心脏外侧,制服下信封所在的位置。
那一刻,罗莎琳德清晰地看到,芬妮的眼睛瞬间瞪大,然后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迅速蒙上了一层晶莹的水雾。但那不是悲伤的泪水,而是极致的喜悦、激动和某种誓言被郑重接纳的巨大幸福感所冲击出的泪光。女孩的嘴唇微微颤抖着,似乎想说什么,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只是用力地、狠狠地点了点头,眼泪终于顺着脸颊滚落,但脸上的笑容却灿烂得仿佛能驱散世间所有的阴霾和寒冷。
她没有再多说任何话。那一刻,所有的语言在这样一份沉重的接纳面前,都显得苍白。但罗莎琳德从她泪光闪烁的蓝眼睛里,读到了比任何铿锵誓言都要坚定亿万倍的决心。
从那一天起,那个装着幼稚“保证书”的信封,就一直被罗莎琳德随身携带,妥善地贴在她的心口位置。它没有法律效力,没有军事价值,甚至在许多人看来可能幼稚可笑。但对她而言,那是她在无数个冰冷决策、孤寂深夜、沉重压力之下,偶尔会伸手触碰、感受其存在的一份真实的温暖和重量。是她内心深处最柔软、也最不容触碰的逆鳞。是她想要变得更强、活得更久、守护好脚下这片土地和其上人民的、更为私密却也更为强大的动力源泉之一。
……
记忆的潮水缓缓退去,现实冰冷的警报声和屏幕红光再次如同冰冷的巨浪,拍打在罗莎琳德的感官上。 指挥中枢内,时间似乎只流逝了短短一瞬。
眼前,是芬妮那双在危机时刻依旧清澈执着的蓝眼睛,正深深望着她,提醒着那个“约定”。
罗莎琳德看着眼前虽然衣着狼狈、眼神却比记忆中那个港口黄昏时更加坚定无悔的蓝发少女,心底那最坚硬、最常以冰冷示人的角落,仿佛被什么温暖而酸涩的东西彻底浸润了。她点了点头,声音比刚才更加柔和,也更加低沉郑重,每一个字都像是经过心口的温暖熨烫过:“我记得,芬妮。那个约定……我一直都记得。它就在这里。”她再次轻轻按了按自己心口的位置。
得到肯定答复的芬妮,脸上最后一丝因提起往事而产生的细微波动也平息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近乎神圣的、义无反顾的责任感。她再次挺直了其实依旧单薄的脊背,认真地说,声音不大,却带着破开一切迷雾的力量:“那,姐姐,我现在就去履行约定的一部分——去保护那些和曾经的我们一样,可能会感到害怕、需要帮助的人,减轻姐姐的负担,让姐姐能更专注地面对天上的‘麻烦’!”她的目光扫过控制台上那片刺目的红色空域模型,眼神里没有恐惧,只有决心。“姐姐你在这里,也要千万小心,要记得我们的约定!你答应过要让我守护的,所以……你也要好好的,等我回来履行约定的其他部分!”
说完,不等罗莎琳德再回应,或许是不想让离别的情绪蔓延,或许是想用行动证明决心,她眼中蓝光骤然炽盛如海渊明珠,周身弥漫的水汽瞬间变得浓郁如雾,整个人的身影在眨眼间模糊、虚化、融入那团水汽之中,如同一道淡蓝色却迅捷无匹的激流,以远超凡俗的速度掠出尚未完全闭合的厚重闸门,消失在外部昏暗而危机四伏的通道中。只有一句带着湿润水汽回音、却斩钉截铁的“约定就是约定!等我回来!!”在指挥中枢压抑的空气里隐隐回荡,久久不散。
罗莎琳德站在原地,指尖似乎还残留着刚才拂过芬妮发丝时,那柔软而微湿的触感。耳中,那句“约定就是约定”如同最坚韧的丝线,缠绕在心尖。她缓缓收回手,再次紧紧按在胸前制服外侧,感受着贴身口袋里那份单薄纸张的存在。
几秒钟的绝对寂静。窗外的警报声,屏幕的闪烁,脚下防空塔运转的震动,所有的一切,在这短暂的瞬间,仿佛都退到了极远的地方。
然后,所有的情绪,温暖、担忧、酸涩、决绝,被一只无形的手强行压下,压缩,凝聚成眼底最深沉的寒光。芬妮去履行她的约定了,去守护那些平凡而具体的人们了。那么她,也必须履行她对这个国家、对脚下这片土地、对无数个像芬妮一样将信任和生命托付给她的人的、那份更为宏大、却也注定更为残酷和血腥的“约定”。
酒红色的眼眸中,最后一丝属于“姐姐”的柔和被彻底剥离,淬炼成属于“铁血摄政王”的、如万年玄冰般的绝对冷静与不容置疑的决断。
悬停了仿佛一个世纪之久的右手食指,此刻稳如磐石,带着千钧之力,毫无犹豫地,按下了控制台中央那枚不断闪烁、如同深渊之眼的红色虚拟按钮。
【首都区域定向能防空\/拦截平台,最高指挥官最终攻击授权确认。解除所有安全保险。主磁轨阵列超载充能启动。目标区域锁定:未知高维能量扰动核心区。全弹种待命。发射最终倒计时:10、9、8……】
冰冷的、毫无感情的电子合成音在指挥中枢内响起,如同为这场超越常规的对抗,敲响了注定被铭记的丧钟。
窗外,国会大厦顶端,那座撕开古典伪装、展露出全部狰狞的钢铁巨兽,所有炮口和发射单元同时调整角度,幽蓝色的毁灭性能量光芒在炮口急速凝聚、压缩,发出低沉的、令人心悸的嗡鸣,对准了那片吞噬一切光线与希望、污浊翻涌的混沌夜空。
炮火,即将撕裂夜幕,点亮这个注定漫长而残酷的夜晚。而一份始于温暖夕阳下的稚嫩约定,与一份源于冰冷责任的沉重守护,将在这炽烈与黑暗交织的舞台上,共同接受前所未有的考验。
倒计时归零的瞬间,罗莎琳德酒红色的瞳孔中,倒映出的不仅仅是即将喷发的毁灭之光,还有记忆中那个蓝发少女在港口夕阳下,灿烂无比的笑脸。
“约定……吗。”她无声地,在心中默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