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不疑这番话一出，朝堂上大多臣子都眼观鼻、鼻观心，只当自己是泥塑石雕的人像，一动也不敢动。
但心里却热热闹闹地嘀咕开来。
赞同的、看热闹的、咒骂谢不疑多事的，各种心音纷至沓来，若非谢不疑修炼到家，怕是会被这山呼海啸般的杂音淹没，当场晕厥。
但即使如此，他的脸色也有些发白。
看在和帝眼中，便是这个侄子虽然胆大妄为，但还是知道畏惧。
这么一想，他刚刚的杀意倒是淡了些，只对着下方的谢不疑挥挥手。
“你小孩子家，光听那些奏章一味哭穷，我大昭立国三百年，从来风调雨顺，五谷丰登，何曾缺过钱？”
“都是些酸腐文人想要显出能耐，多讨要点经费的手段罢了。”
“至于鞑靼，一些穷疯了的蛮子，哪有那般能耐？钱子仪夸张卖功，想在西北耍威风，也得看朕允不允他！”
言下之意便是这些理由全是杞人忧天，他谢和安无论如何都要封禅了。
谢不疑没有辩驳，弯腰拱手应了声是。
他转身时，与正要出列的谢殷对视一眼，冲他轻轻摇头。
然后才施施然回到宗亲队列，重新当起了他不听不看、不闻不问的恭王。
除了成国公一系喜形于色、志得意满，朝臣们大多面色不好看。
可谁又敢再出列、给兴头上的陛下泼冷水呢？
陛下只是名为和安，却不是个和善性子——当年辛卯一案，便是例子。
可封禅……
朝臣们垂头丧气，心绪起伏不定，想的大多是同一件事。
或许是镇国神珠的功效，又或者是徐家凤命女真能兴旺昭朝，立国多年来昭朝不曾有过地动洪水天灾，四时和顺，粮食也年年丰收。
还有东海为昭朝保驾护航的八万春，又是出人又是出物，年年送到昭朝的大批财物。
和帝说他不缺钱，倒也没有说谎。
但这些财物，大多是进了和帝和宸贵妃等后妃家族的腰包，压根没富到朝廷和百姓头上。
国库遇上战事，想要拨款依然是捉襟见肘，靠着兵部尚书拆东墙补西墙。
南海沿线的水军已经荒废了好些年，全靠着当地豪强占地治理，以对抗被八万春赶离东海的流寇。
刚刚谢不疑说话，还给和帝留了颜面，不少臣子在心中大吐苦水。
何止是封禅耗费巨大，陛下每年每样决议都耗费巨大。
三年前，和帝建了温泉行宫，说冬季可以暖身延寿。
两年前，建了秋弥牧场。
每逢天高气清之时，他就要带上宠爱的妃子与皇子们去游猎玩耍。
去年他又斥巨资、役万夫，造了每年亲郊专用的明堂园，美其名曰重视劝农祭天，要为后世子孙造福。
这些花费，一半出自八万春的馈赠。
一半便是本该进国库的钱粮。
和帝如此作为，放在有识之士眼中，俨然已是堪比昏君做派，但他竟然还想要封禅。
这要传出去，怕是贻笑大方。
说不定。连他们谢氏一族在史书上的名声都要臭了。
这才是谢殷不得不开口的原因。
他本以为要撑着这把老骨头，一头撞死在殿上，没想到关键时刻，素来谦冲的恭王会仗义执言，替他驳了成国公。
老人家正欣慰谢家子弟终归还是有明理懂事的。
下一瞬，御座上的和帝就睁着眼睛说瞎话，把事给定了。
他长叹一口气，就准备撞柱子了，被谢不疑一个眼色拦下。
事后散朝，谢殷也在犯嘀咕。
他按照辈分，可是这小子的叔公。
对方今年都尚未及冠，不过是个孩子。
怎么为谢氏清名必死的决心，被谢不疑一眼就安抚了下来？
怎么他那一瞬就觉得这孩子必有办法，自己可以稍安勿躁呢？
他想了又想，在肃亲王府门前的小巷口遇到了换了便服，在个挑担货郎摊位买小物的谢不疑时，终于想到了。
是因为这孩子，不论容貌神态，还是在朝堂上凛然不惧、侃侃而谈的样子，都像极了他们祖庙里供奉的那位谢家元祖。
他身为谢家族长，每月初一、十五都要负责巡祖庙重地，给各位先祖敬香诵经。
可不就被这极似的一眼给安抚了！
看看，这笑起来的样子，更像那幅元祖亲郊劝农的画像了。
“殷叔祖，您回来了。”
……
吃瓜吃到一半，得知了扫兴内幕的京城百姓，没精打采地离了宣平坊。
他们自然也就没看到：刚刚把康王殿下拒之门外的岁和别院，后门闪过了一道高挑身影。
那不是别人，正是女主人公，珠珠。
珠珠这些日子快要被谢汝成那个矮冬瓜给烦死了。
每天从早到晚堵在她院子门口，不到三更不肯撤。
那神经病还写了一堆酸不溜秋的打油诗往她家墙根里丢。
她一开始没注意，想要从后方翻墙去找谢不疑谈情说爱，顺便聊聊正事。
好家伙，迎面一堆被宣纸包着的石块劈头盖脸砸进来。
珠珠一开始还以为康王恼羞成怒，终于不装了，调了投石机想要强攻。
徐家大小姐哪里能忍这种气，她当下就抽出如意鞭把那些石块有一个算一个都抽回去。
她还想飞身出墙，给这些胆敢偷袭的鼠辈一个好看，就听到墙外痛呼不断，夹杂着几个又尖又细的女孩声音。
“侍卫大哥，这是我家王爷给徐姑娘的亲笔信，还请您给个方便。”
珠珠飞到一半，立刻掉头，落回墙根。
那些石头都被珠珠填了茅坑，晦气得要死。
前门被堵，后门还有一堆人蹲在外面丢石头。
珠珠在心里给谢汝成扎了一千八百个小人，最后不得不换了徐立的衣服，装成才买的小厮从别院后门窜出去。
熟门熟路地进了恭王府，翻窗落座，一手从桌上拿过昨日看了一半的话本子，一手打开抽屉。
果然，里面是打磨的光滑的双层木杯。
外层杯子装了冰，里面则是又白又滑的乳酪。
边上一柄小小的勺，让珠珠可以慢慢舀着取食。
这是珠珠最近新爱上的小吃。
是谢不疑亲自挑选材料，又花钱请了城西酪铺掌柜教导，亲手做的——他的天赋在买东西和学手艺这方面，堪称一绝。
是绝不会遇到偷斤少两、以次充好的奸商，也不会遇上教一半、藏一半，生怕教会徒弟饿死师傅的老师的。
他早起出门前便会做好一瓮，等珠珠每次吃完，话本子刚好看到结局。
那时候，谢不疑就会忙完诸般事宜，回来啦。
珠珠被堵门的谢汝成惹出了一肚子火气，一勺乳酪下肚，又香又甜又凉……
唔，酪里面还有瓜子仁和葡萄干。
她边吃边嚼那些干果，嚼完又喝一口酪，再翻一页话本子。
嗯，消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