哐当——
青铜酒杯脱手,摔在冰冷的石板上,四分五裂。
温热的米酒溅湿了章邯擦得锃亮的战靴,他却毫无察觉,整个人仿佛被抽走了骨头,僵在原地。
那张总是挂着商人般精明微笑的脸,此刻凝固成一个荒谬的面具。
“中伏……全军覆没……”
斥候那绝望的哭喊,每一个字都像一柄烧红的铁锤,狠狠砸在他的天灵盖上,将他引以为傲的“精密计算”,将他对“一本万利”的狂热渴求,砸得粉碎。
他不是输给了赵破虏的勇猛,也不是输给了北蛮的凶残。
他输给了自己。
输给了那份刻在骨子里的商人精明,输给了那股急于证明自己的功名贪欲。
一瞬间,他仿佛苍老了二十岁。那总是挺得笔直的脊梁,垮了下去。那双总是闪烁着算计光芒的眼睛,黯淡无光,只剩下死灰般的空洞。
他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声响,像个破旧的风箱,口中无意识地喃喃自语:“我的账……我的账……算错了……”
就在章邯心神俱溃,魂魄离体的瞬间。
“将军,胜败乃兵家常事,还请节哀。”
一个温和的声音在他身后响起。他最信任的副将刘铭,脸上挂着一贯的谦恭微笑,上前一步,伸出手,仿佛要搀扶住他摇摇欲坠的身体。
章邯下意识地想要抓住这根“救命稻草”,然而,他触到刘铭手臂的瞬间,一股尖锐的剧痛从后心传来,瞬间贯穿了他的胸膛。
噗嗤。
是刀刃没入血肉的声音。
章邯的身体猛地剧震,他用尽全身力气,难以置信地扭过头。
映入眼帘的,不是敌人的狰狞,而是自己一手提拔、视若心腹的刘铭,那张因压抑不住的兴奋而微微扭曲的脸。
他的手里,握着一柄淬了剧毒的匕首,刀柄还因为用力而微微颤抖。
“为……为什么?”章邯的嘴里涌出鲜血,声音破碎。
刘铭抽出匕首,任由温热的血溅在自己脸上,他伸出舌头舔了舔唇边的血珠,脸上的谦恭早已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病态的快感与怨毒。
“为什么?”他凑到章邯耳边,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声音,轻柔地说道,“因为陛下推行新政,让你们这些泥腿子爬到了我们头上,而我刘家这样的百年世族,却要对你卑躬屈膝!章邯,你永远不会明白,有些东西,是你们用钱算不来的。比如,血统的高贵。”
“刘铭!你这叛国贼子!”
一声悲愤到极致的咆哮,从望楼的另一侧炸响。
被章邯斥退的老将王拓,目眦欲裂。他亲眼看着这最无耻的背叛发生,胸中的怒火烧穿了理智。
他拔出腰间佩刀,不顾年迈的身躯,如一头发怒的雄狮,咆哮着冲向刘铭。
“保护将军!”
他用自己苍老的身躯,挡在了章邯身前,不是为了救主,而是为了复仇!他狂吼着,一刀劈向刘铭的脖颈,完全是同归于尽的打法。
“铛!”
刘铭的亲信早已一拥而上,数把刀架住了王拓的攻击。老将军被巨大的力道震得虎口崩裂,但他拼着最后一口气,反手一刀,竟在一名叛军的脸上划出深可见骨的伤口。
“带将军走!去南郊粮营!”王拓对着身边仅剩的几名亲卫嘶吼,随后转身,带着那几名同样满眼赤红的老兵,义无反顾地迎向了数倍于己的叛军。
刀光剑影,血肉横飞。
这是一场毫无悬念的屠杀。
章邯被两名亲卫架着,踉踉跄跄地逃离望楼。他回头望去,只见老将王拓的身躯被数把长刀贯穿,鲜血染红了他花白的须发。他缓缓倒下,但那双浑浊的眼睛,依旧死死地瞪着刘铭的方向,充满了不甘与愤怒。
这一幕,像一块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章邯的心上。
悔恨的泪水混着血水,从他眼中滚滚而下。
他终于明白,自己错得有多么离谱。他辜负了真正的忠诚,却将致命的毒蛇,视作心腹。
望楼之上,刘铭一脚踢开王拓的尸体,居高临下地看着城下。
他亲手转动绞盘。
“嘎吱——嘎吱——”
沉重的云中城主门,在一阵令人牙酸的声响中,缓缓洞开。
黑暗中,那十万联军的肃杀之气,如潮水般涌来。
刘铭站在城楼上,对着那片黑压压的军队,发出了谄媚而亢奋的呐喊。
“恭迎赵少帅、火狼主,入主云中城!”
赵破虏与火狼主赤罗·火一马当先,率领着兴奋的狼群,如潮水般涌入这座不设防的城池。
他们本以为会有一场惨烈的巷战,却发现街道上空无一人,只有刘铭带着一众叛将,跪在路边,卑微地献上他们的忠诚。
“无趣。”赤罗·火看了一眼那些跪地之人,不屑地啐了一口。这种不流血的胜利,让他感觉像是喝了一杯没加酒的马奶,索然无味。
赵破虏却懒得理会这些,他一把揪住刘铭的衣领,眼中闪烁着贪婪的光芒:“粮仓在哪?”
……
云中城,南郊,粮草大营。
这里堆积着山峦般的粮草,无数的军械辎重,足够整个北境大军用上一年。
濒死的章邯,被仅存的几名亲卫带到了这里。
他看着这些自己耗费半生心血,一笔一笔“算”出来的家当,脸上浮现出一抹惨然的笑容,笑声嘶哑,带着癫狂。
“我章邯……一生信奉等价交换……从不做赔本的买卖……”
“我的投资血本无归……你们的胜利……也休想拿到一粒米的回报!”
他用尽最后的力气,猛地抬脚,踢翻了身旁一个熊熊燃烧的火盆。
轰——!
火星落入早已被亲卫们泼满火油的粮草堆,一条火龙咆哮着冲天而起!
干燥的粮草,浸满油脂的军械,成了最好的燃料。火势以一种不可思议的速度疯狂蔓延,整座粮草大营,在短短几个呼吸之间,就变成了一片火的海洋!
灼热的气浪向四周席卷,甚至扭曲了空气。冲天的烈焰,将半个夜空都映照得如同白昼。
巨大的火光和爆炸声,让刚刚入城的赵破虏和赤罗·火脸色剧变。
“不好!是粮仓!”
两人飞速赶到,但迎接他们的,是足以融化钢铁的恐怖高温,和那片吞噬一切的冲天烈焰。
他们此行最大的目标,那个能让四十万大军再无后顾之忧的巨大粮仓,那个赵渊描绘出的、奠定胜局的基石,就在他们眼前,化为了漫天飞灰。
“啊——!”
赤罗·火发出一声野兽般的咆哮,他那暴烈的性子再也压制不住,一拳将旁边的一堵石墙,生生砸得粉碎。
赵破虏则气得浑身发抖,一言不发,只是将手中的长枪捏得咯咯作响,手背上青筋根根暴起。
火海之前。
那灼热的光芒,映照着章邯浑身是血、狼狈不堪的身影。
他却挺直了腰杆,像一杆宁折不弯的标枪。
他看着功败垂成的赵破虏,看着那群竹篮打水的叛徒,发出了最后的,也是最响亮的嘲讽。
“我的账……算完了。”
“我算了一辈子,唯独没有算明白这人心!”
说罢,他大笑着,转身,一步步踉跄着走进了那片焚尽他所有功名与错误的熊熊烈焰,身影最终被火光吞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