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千八百级台阶。
杨婵的左肩伤口在佛力侵蚀下已深可见骨,淡金色的血液顺着袖口滴落,在白玉台阶上灼出细小的焦痕。青玉菩提串只剩最后一颗菩提子尚未开裂,裂痕如蛛网蔓延,时限将至。
背后金蝉子的呼吸弱如游丝,每一次吐息都带出灰黑色的归墟秽气。他的僧袍下,皮肤上的金色梵文与灰黑蠕痕正进行着惨烈拉锯——佛性与归墟的战场,就在这具肉身里。
“就快到了……再撑一会儿。”杨婵喃喃,不知是对金蝉子说,还是对自己。
她咬紧牙关,抬脚踏上一千八百零一级。
这一步落下,天旋地转。
台阶两侧的菩提树瞬间枯萎,叶片化作灰烬飘散。取而代之的,是无数从虚空裂缝中伸出的苍白手臂,每只手臂掌心都睁开一只血红的眼,死死盯住杨婵。
更可怕的是,前方台阶扭曲变形,竟化作了归墟边缘的景象——青铜古棺正缓缓滑入黑暗,棺盖上,秦毅的背影决绝,单手抵棺,另一只手向后挥了挥。
那是三百年前,她亲眼目睹的最后画面。
“不……不是真的……”杨婵摇头,但心脏却像被无形之手攥紧,疼得无法呼吸。
“是真的。”一个温柔的女声在她心底响起,那声音竟和她自己一模一样,“他走了,再也没回来。你等了三百年,等到的是什么?一身伤,一个快要变成怪物的师兄,还有一个随时可能被归墟吞噬的女儿。”
“闭嘴!”杨婵厉喝。
“何必自欺欺人?”心底的声音越发清晰,“你就是怕——怕他其实早就死在归墟里了,怕这三百年你的坚持都是笑话,怕曦儿最后喊的那声‘娘亲’,你永远听不到了……”
幻象骤变。青铜古棺彻底沉入黑暗的刹那,棺盖突然炸开,一具白骨从中跌出——那是秦毅的骸骨,头骨的眼窝处,两点幽火明灭,直勾勾“看”着她。
“杨婵……”白骨开口,声音干涩,“我等你……等得好苦……”
“不——!”杨婵嘶喊出声,混沌青莲印记疯狂闪烁,青光如潮水般涌出,将白骨幻象冲散。
但紧接着,更多幻象接踵而至。曦儿在黑暗中哭泣、华山桃林一夜枯死、女娲娘娘失望转身、金蝉子在她怀中化为飞灰……所有她深埋心底的恐惧,在此刻被无限放大,如滔天巨浪拍打着摇摇欲坠的道心。
“放弃吧。”心底的声音温柔劝诱,“归墟是终点,也是解脱。让一切都结束,不好吗?”
杨婵七窍开始渗血,神魂如风中残烛。她单膝跪地,用尽最后力气护住背上的金蝉子,意识逐渐模糊。
是啊……太累了……
三百年了,她真的太累了……
就在她即将沉沦的瞬间——
“咚。”
一声沉闷的、仿佛来自灵魂深处的敲击,忽然在她识海炸响。
那声音……来自青铜古棺!来自三百年前秦毅消失的方向!
紧接着,怀中那枚一直安静的金莲子,毫无征兆地剧烈发烫,化作一道金光没入她的眉心!
金光入体的刹那,她“看”到了一段被时光尘封的记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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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百年前,灵山后山,八宝功德池畔。
秦毅浑身浴血,倚在池边菩提树下。他的胸口有一道深可见骨的伤口,边缘泛着灰黑色的归墟秽气,那是硬闯归墟边界时留下的道伤,连圣人都难以治愈。
杨婵跪坐在他身边,双手颤抖着为他止血,眼泪一颗颗砸在他手背上。
“别哭。”秦毅咧嘴一笑,血沫从嘴角溢出,“我这不是……还没死透嘛。”
“你疯了!”杨婵声音嘶哑,“一个人拖着古棺去镇归墟?你当自己是谁?道祖吗?!”
“我是你道侣啊。”秦毅抬手,抹去她脸上的泪,“道侣有难,我不上谁上?”
他说的轻巧,但杨婵知道,归墟是什么地方——那是连圣人都忌惮的纪元终结之地。秦毅此去,十死无生。
“那我呢?”她抓住他的手,“曦儿呢?你让我们怎么办?”
秦毅沉默片刻,眼神温柔下来:“所以你得活着,好好活着。带着曦儿,等我来接你们。”
“你回不来的……”杨婵摇头,泪水止不住,“我知道,你回不来的……”
秦毅深深看着她,忽然凑近,在她唇上轻轻一吻。那吻带着血腥味,却无比温柔。
“相信我。”他说,“就像当年在华山,你相信我一定能悟出混沌青莲真意一样。”
他从怀中取出两枚金莲子,一枚塞进杨婵手中,另一枚自己握在掌心:“接引老和尚答应我了,将来你若持莲子来求池水,灵山不得阻拦。这是信物,也是……”
他顿了顿,声音低了下去:“也是我留给你的‘念想’。”
杨婵握紧莲子,莲子温润,还残留着他的体温。
“还有这个。”秦毅抬手,从自己眉心抽出一缕微不可察的青色魂光,小心注入莲子中,“这是‘同心引’。我在归墟深处,你持此莲子,若到绝境,它能让你……见我一刻。”
“秦毅……”杨婵哽咽。
“别哭。”他笑着擦她的泪,“我答应你,一定会回来。哪怕爬,也要从归墟里爬出来,回到你身边。”
他挣扎着起身,拖着古棺走向归墟方向。走了几步,忽然回头,笑容灿烂:“对了,要是三百年后我还没回来——”
他眨了眨眼:“你就改嫁吧。”
“你混蛋!”杨婵抓起一把石子砸过去,却砸了个空。秦毅的身影已消失在归墟边界的黑暗里,只有最后一句话随风飘来:
“骗你的……我怎么舍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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记忆画面破碎。
杨婵泪流满面,手中金莲子滚烫,那里面封存的不仅是信物,更是秦毅当年强行剥离的一缕本命魂光!三百年来她无数次摩挲这枚莲子,却不知它最深处的秘密。
“咚!”
古棺回响再次传来,这一次清晰得如同就在耳边。伴随回响,金莲子中那缕魂光被彻底激活,在她识海中凝聚成秦毅虚幻的身影——不是心魔幻象,而是真正的、带着他气息与记忆的魂影。
“怎么哭成这样?”魂影抬手,虚虚抹了抹她的脸,“才到一千八百级就撑不住了?我秦毅的道侣,这么没出息?”
熟悉的调侃语气,让杨婵又哭又笑:“你还说……三百年了,你一次都没……”
“我这不是来了嘛。”秦毅魂影蹲下身,与她平视,“听我说,心魔劫照见的,是你最怕的东西。但你知道吗?恐惧的反面是什么?”
杨婵怔怔看他。
“是‘信’。”秦毅一字一句道,“信我即便死在归墟,也会拼尽全力给你留下后路;信曦儿即便身处绝境,也绝不会放弃等你;信你自己——即便所有人都倒下,你也能站着走完该走的路。”
他指向周围翻腾的心魔幻象:“这些画面,是你‘不信’的产物。你不信我能回来,不信曦儿能得救,不信自己能扛起一切。可若你心底早有坚信,哪怕最坏的结局真的来临,你也会坦然接受,然后继续走下去。”
“因为你是杨婵。”秦毅的魂影开始透明,声音却无比清晰,“是我的道侣,是曦儿的娘亲,是华山一脉的传人。这些身份,哪一个容得你半途而废?”
杨婵如遭雷击。
是啊,这三百年,她一直在“等”——等秦毅回来,等曦儿得救,等一切回到正轨。可她从未真正“信”过,信这一切本就该由她来承担、来终结。
当这个念头清晰的刹那,周围所有恐怖幻象骤然定格。白骨、血眼、哭泣的曦儿、枯萎的桃林……全部如琉璃般片片碎裂,化作光点消散。
第一千八百零一级台阶恢复原状,佛光温润,风铃轻响。
心魔劫,破了。
秦毅的魂影淡得几乎看不见,他欣慰地笑了笑:“这才像话。”顿了顿,他看向杨婵背上的金蝉子,“这秃驴……倒是有情义。灵山的水深,有人表佛内魔,八宝功德池水能救曦儿,也能成某些人炼‘功德魔身’的至宝——他们等的,就是你成功取水的那一刻。”
杨婵心中一凛:“你是说……”
“拿到池水后,立刻离开灵山,不要有丝毫停留。”秦毅魂影几近透明,“还有……小心河底的沙子。”
最后一句说完,魂影彻底消散。金莲子从杨婵眉心重新飞出,落入她掌心,莲子表面多了一道细微裂痕——魂引已耗尽,这是最后一次了。
杨婵握紧莲子,将它贴在胸口,仿佛还能感受到三百年前那个吻的温度。
她擦干眼泪,背起金蝉子,继续向上。
这一次,她的脚步沉稳如山。心魔劫虽破,压力仍在,但她心中那片因等待而产生的裂隙,已被某种更坚实的东西填满——不是被动的“等”,而是主动的“信”。
信他能回来,信曦儿能救,信自己能做到。
一千九百级,两千级,两千一百级……
她不再硬抗,也不再刻意融合,只是走。混沌青莲的光辉与台阶佛光从对抗转为共舞,青光浸润佛性,佛性淬炼青光,每一步落下,足底都绽开一朵虚实相生的青金莲影。
步步生莲。
这一幕,被灵山之上诸多目光看在眼里。
大雄宝殿偏殿,戒嗔面色阴沉地看着水镜:“步步生莲……她竟在登山途中悟通了佛道共鸣?”
阴影中的声音轻笑:“也好。她悟性越高,炼出的‘功德魔身’品质越好。八宝功德池水已备好,就等她来取了。”
“会不会有变数?”戒嗔皱眉,“接引师叔祖似乎对她另眼相看,还有慧明那小子也插了一手。”
“接引守着规矩,不会明着插手。至于慧明……药师佛一脉向来中立,不必担心。”阴影顿了顿,“倒是戒贪那边,似乎等不及了。”
“那个老东西,表面执法,暗地里贪得无厌。”戒嗔冷笑,“一切按计划——让她取水,在她书写轮回之契的关键时刻动手,夺纪元之种,抽其功德。届时,你我共参魔佛大道。”
阴影微微晃动,似在点头。
而藏经阁顶楼,慧明站在窗前,遥望山下那道青金莲影,手中念珠轻轻拨动。他身后,药师佛缓步走近,望向杨婵的方向,轻叹:“那孩子心里,一直压着一座山。”
“师尊,她……”慧明欲言又止。
药师佛抬手制止:“灵山清净地,亦有尘埃落。此事你我心中有数即可。时机到时,自会有该出手的人出手。”
他看向八宝功德池方向,眼中闪过一道微不可察的青光:“有些人,忘了佛魔只在一念间。既已入魔,便该有入魔的觉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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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下,杨婵踏上了第两千五百级台阶。
青玉菩提串只剩最后一颗菩提子,裂纹遍布,时间将尽。金蝉子偶尔清醒,虚弱地念几句经文,又陷入昏迷,但每次念经,都会为她驱散一部分压力。
杨婵不知道上方有多少阴谋在等她,她只知道,必须登顶。
而在她身后,那粒从河底悄然爬上台阶的灰黑色沙粒,已无声无息地跟到了第两千级。沙粒表面,归墟气息如触角探出,轻轻腐蚀着台阶佛光,留下极细微的灰色痕迹。
更深的黑暗中,归墟深处,那口青铜古棺忽然震动。
棺盖缝隙里,一只苍白的手,缓缓探出,抓住了棺沿。
指节用力,青筋暴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