钦差行辕,后花园。
李道安把自己埋在一张由整块暖玉打造的躺椅里,双目无神,宛如一具被抽走了灵魂的精美木偶。
自从鬼哭滩归来,他就彻底进入了“躺平”模式。
每日除了吃就是睡,将所有事务,无论大小,全都扔给了夏清月。
奏折不看,公文不批,谁来求见,一概不见。
他唯一的动作,就是当夏清月呈上文件时,从被子里伸出一只手,抓起旁边的巡抚大印,闭着眼睛往上面一盖。
那副模样,比京城里最懒散的八旗子弟还要颓丧。
“大人,张嘴。”
夏清月端着一碗刚刚炖好的官燕,用一只小巧的银勺,小心翼翼地喂到李道安嘴边。
李道安麻木地张开嘴,机械地吞咽。
他已经放弃挣扎了。
这狗日的系统,就是个无解的bUG。
他越想死,功德就越多;功德越多,他就越死不了。
既然如此,那就烂掉吧。
他现在只想当一条安静的咸鱼,等着哪天被这个世界彻底遗忘,然后发烂,发臭。
夏清月看着他那副生无可恋的模样,心中一阵刺痛。
她知道,大人又开始“伪装”了。
在经历了鬼哭滩那场惊天动地的神迹之后,大人意识到自己的身份已经无法再隐藏。
所以他选择用这种最极致的“躺平”来迷惑世人,将所有的功名和权力,都推给了自己。
这是考验,也是信任。
夏清月心中燃着一团火,她感觉自己浑身上下都充满了用不完的力气。
她以李道安的名义,迅速整合了所有接收过来的盐场和销售渠道,成立了“清安商行”。
雪盐和神泉带来的海量财富,如同滚滚洪流,被她清晰地分成了三股。
一份足额上缴国库,充盈了皇帝的腰包。
一份用于扩建盐场、疏通河道、兴修水利。
最后一份,则成立了“清安基金”,以工代赈,专门用来救济那些因旧盐商倒闭而流离失所的江南百姓。
一时间,整个江南的民心,都牢牢地凝聚在了这位“神仙钦差”的身上。
李道安的声望,达到了前所未有的顶峰。
而这一切的缔造者,正躺在摇椅上,思考着是等会儿是左脚先落地,还是右脚先落地。
就在这片安详得近乎腐烂的气氛中,一阵急促到变了调的马蹄声,由远及近,打破了钦差行辕的宁静!
“报——!”
“八百里加急!户部急报——!”
一名驿卒连滚带爬地冲进后花园,他甚至来不及行礼,便将一个加了三道火漆的玄铁信筒,高高举过头顶,嘶声力竭地喊道。
夏清月心中一凛,立刻上前接过信筒,捏开火漆,从中抽出一卷用黄绫包裹的公文。
她展开公文,只看了一眼,那张原本镇定自若的俏脸,瞬间变得无比凝重。
“大人!”夏清月快步走到李道安面前,声音里带着前所未有的严肃,“出大事了!”
李道安眼皮都没抬一下,有气无力地挥了挥手:“天塌下来了?”
“比天塌下来还严重!”夏清月的声音里带着一丝颤抖,“北方大旱,赤地千里!多地颗粒无收,京城及北境九边的军粮,已然告急!”
“朝廷下令,命您务必保证本季漕运的百万石漕粮,在一个月之内,按时无误地,运抵京城!”
漕粮?
国之命脉?
当听到这几个字时,李道安那双原本死寂如古井般的眼睛,缓缓地睁开了一条缝。
一股微弱,却无比明亮的光,在他眼底悄然亮起。
夏清月没有察觉到他的异样,她看着那份公文,脸上写满了担忧:“大人,这漕运水深,自古以来便是贪腐重地!河道年久失修,漕帮势力盘根错节,百万石漕粮,想要在一个月内安然运抵京城,难于登天!这分明又是一个烫手的山芋!”
烫手山芋?
李道安缓缓地从摇椅上坐直了身体。
他听着夏清月的话,心中那片早已是死灰的荒原之上,一棵名为“作死”的小树苗,破土而出,并且以一种疯狂的速度,茁壮成长!
漕粮!那可是国家的命根子!
这要是出了问题,那可就不是贪污受贿那么简单了!
那叫动摇国本!那叫误国误民!
到时候,别说魏征那种地方官了,怕是满朝文武的唾沫星子,都能把自己活活淹死!
皇帝就算再想保他,也绝对保不住了!
这……这不就是我梦寐以求的,最华丽,最壮观,最无可辩驳的死法吗!
一股比中了五百万彩票还要强烈的狂喜,如同火山喷发一般,瞬间席卷了李道安的全身!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他再也抑制不住内心的狂喜,猛地从摇椅上弹了起来,仰天发出一阵惊天动地,让整个后花园都为之颤抖的狂笑!
夏清月、赵铁柱、严婉儿,全都看傻了。
他们呆呆地看着那个站在原地,笑得眼泪都快流出来的男人,大脑一片空白。
“大人他……他这是又悟了?”赵铁柱小声地问。
李道安终于止住了笑。
他一扫之前的颓丧与懒散,整个人仿佛脱胎换骨,浑身上下都散发着一种昂扬斗志!
他走到夏清月面前,一把抢过那份公文,脸上换上了最慷慨激昂,也最义正辞严的表情!
“漕运乃国之命脉!关乎京城百万军民,北境数十万将士的生计!”
“本官食君之禄,担君之忧,责无旁贷!”
李道安的声音,洪亮如钟,充满了决断力。
“此事,本官要亲自督办!”
夏清月呆呆地看着他,看着他那双重新燃起熊熊烈火的眼睛,只觉得一股巨大的喜悦和崇拜,将她彻底淹没。
大人!大人他终于重新振作起来了!
“太好了!大人!”夏清月喜极而泣,她立刻转身,从书房里抱出了一大堆比她人还高的,关于江南漕运的卷宗。
“大人,这是江南所有漕运卫所的资料,还有历年的漕粮转运账目,您……”
“用不着!”
李道安大袖一挥,看都没看那些卷宗一眼,直接将它们扫落在地!
他走到那张巨大的江南舆图前,伸出手指,重重地点在了地图上“苏州府漕运总督衙门”的位置上!
“纸上谈兵,终是虚妄!欲知河中事,必先入河中!”
他转身,那股子一往无前的王霸之气,让在场所有人都为之折服。
“传令下去!本官明日,要亲自去漕运衙门,‘视察’工作!”
说完,他大步流星地向外走去。
在经过赵铁柱身边时,他脚步一顿,对着赵铁柱挤了挤眼睛,压低了声音,用一种流氓地痞接头般的口吻,悄声问道:
“铁柱啊,去,帮本官打听打听。”
“这漕运衙门里,哪个官最贪?哪个环节油水最足?哪个家伙最不是个东西?”
赵铁柱一愣,随即,他猛地一拍胸脯,脸上露出了恍然大悟的表情,对着李道安,同样挤眉弄眼地小声回答:“大人放心!擒贼先擒王!小的这就去把那最大最肥的蛀虫,给您揪出来!”
李道安满意地点了点头,哼着不成调的小曲,心情愉快地走了。
只留下身后一个满脸崇拜,觉得自家大人又要用雷霆手段惩治贪腐的夏清月,和一个满脸疑惑,觉得这两人对话怎么看怎么不对劲的严婉儿。
……
神都,洛京,严府。
书房内,严镜清端坐在太师椅上,面沉如水。
他静静地听着暗处一名死士的汇报,当听到“李道安接管漕运”几个字时,他那双浑浊的老眼里,终于,闪过了一丝冰冷到极点的阴狠算计。
他缓缓端起茶杯,轻轻吹了吹漂浮的茶叶。
“漕运……呵呵,真是个好地方啊。”
他对着那片空无一人的阴影,仿佛在自言自语,又仿佛在下达一道来自地狱的判决。
他缓缓地,吐出了四个字。
“送他上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