咽骨峡的风带着刺骨的寒意,刮过嶙峋的白骨,发出呜咽般的哀鸣。
林渊的身影如同一道融入黑暗的鬼魅,径直掠向峡谷最深处的背面。
他怀中的夜凝霜气息愈发微弱,身体几乎化作了半透明的琉璃,仿佛下一刻就会随风消散。
他没有时间了。
碑文的指引清晰而诡异——尸语婆,一个活在传说中的存在,居于枯骨窟。
当林渊踏入那处洞窟时,扑面而来的并非腐臭,而是一种混杂着尘土与银锈的古怪气味。
洞窟中央,一个干瘦得如同风干树皮的老妇盘膝而坐,她的眼睛紧闭,嘴唇却像是被无形的力量缝合,没有一丝缝隙。
真正令人毛骨悚然的,是缠绕在她周身的百具尸首。
这些尸体形态各异,有老有少,有男有女,唯一的共同点是,他们都没有舌头,而那一张张空洞的嘴,全被亮晃晃的银线紧密缝合,仿佛囚禁了无数尖叫的灵魂。
死寂笼罩着一切。
林渊刚要开口,尸语婆身前一具尚存几分少年稚气的尸体,眼皮忽然颤动了一下。
紧接着,一个空洞干涩的声音从那被银线缝合的嘴里传出,字字清晰:“你要换命?”
林渊的目光落在夜凝霜苍白如纸的脸上,没有丝毫犹豫:“是。”
“拿记忆来。”少年尸体代为传话,声音毫无起伏。
林渊上前一步,毫不迟疑地拔出匕首,在手腕上划开一道深可见骨的口子。
殷红的鲜血滴落,精准地溅入尸语婆面前一个由颅骨堆砌的简陋祭坛中。
那不是普通的血,其中蕴含着他神魂深处的一枚碎片——正是他最近一次轮回中,从觉醒到此刻的所有记忆。
鲜血渗入颅骨的刹那,整个枯骨窟仿佛活了过来。
那一百具无舌尸首齐齐震颤,银线绷紧,发出嗡嗡的弦音。
紧接着,百尸同声,汇成一股宏大而诡异的合诵,直接灌入林渊的脑海:“初代葬主非死于战败,而是自愿封棺!她预见了‘断主计划’,一个旨在彻底抹去归墟所有传承的阴谋!”
林渊心神剧震,这颠覆了他所知的一切。
但更惊人的话语接踵而至:“葬主并非一人,乃‘双生契约’所系。一人守外椁,巡游于轮回之外;一人镇内核,沉睡于归墟之心。一存则一在,一亡则轮回崩解!”
双生契约……林渊的呼吸骤然一滞,他追问道:“另一人是谁?”
尸语婆的嘴角似乎向上扯了一下,露出一个无声的冷笑。
这次,是她身侧一具婀娜的女尸开了口,声音尖锐而戏谑:“你看护了千年,等待了千年的人,那个你以为是信标的女人……本该是你的妻子。”
话音落下的瞬间,林渊怀中一直昏迷不醒的夜凝霜,忽然发出微弱的呢喃,每一个字都像一柄重锤,狠狠砸在他的心上:“这一世……换你来守我。”
轰!
林渊浑身僵冷,血液几乎冻结。
这句话,这个场景,他见过!
正是在吞噬那名封印使的残魂时,他从对方破碎的记忆中窥见的最后一幕画面!
原来那不是错觉,而是属于他自己被遗忘的过去!
一切都串联起来了。
每一次轮回,都是他作为守外椁之人,先一步踏入死亡与归墟的循环,为她斩尽前路荆棘。
而她,作为镇内核之人,则在时间的尽头,以自身为锚点,等待他的归来。
所谓的系统,不过是他不愿遗忘的执念所凝结的残响;所谓的宿命,更是他亲手为自己和她缔造的、一次又一次的牢笼!
就在林渊心神失守之际,一道身影猛地从洞窟外闯了进来,正是墨七郎。
他神色凝重,一把甩出一物,叮当一声落在地上。
那是一枚锈迹斑斑的铜铃,铃身布满斑驳的刻痕,却依然能隐约辨认出两个古篆——“林渊”,“夜凝霜”。
“这是我在倒悬之城最底层捡到的!”墨七郎喘着粗气道,“下面还有一行小字!”
林渊的目光死死钉在那行小字上:“第七次轮回,勿启北门。”
嗡——!
盯着那枚铜铃,林渊脑中的三枚魂核毫无征兆地剧烈震颤起来。
一段从未见过的记忆,如同决堤的洪水,冲破了层层枷锁,轰然涌现。
画面中,他身披玄黑重甲,孑然立于一座宏伟的逆悬巨城之巅。
脚下,是延绵不绝的万棺,齐齐发出低沉的共鸣,仿佛在朝拜它们的君主。
而他的手中,握着一把纯黑色的长刃,刀身流淌着能够斩断因果与命运的漆黑光华。
那一刻,他不是什么守墓人林渊,而是被万灵跪拜的……归墟之主!
记忆的洪流只是一瞬,却足以摧毁他二十年来建立的所有认知。
“轰隆……”
外界,天际传来一声闷响。
幽墟脉眼第一次周期共振的征兆已经出现,比预料中早了整整三日。
不能再等了!
林渊他抱起夜凝霜,转身冲出枯骨窟,将她轻轻置于那块巨大的引魂碑前。
他没有丝毫犹豫,指尖凝聚力量,刺入自己心口,引出一捧心头血。
以血为墨,以指为笔,一个繁复无比的镇魂阵图在碑前地面迅速成型。
“三墟之力,听我号令!”林渊低吼一声,双手结印,“死寂为引!”
刹那间,来自守陵人、守墓人和守门人的三种截然不同的归墟之力在他体内交汇、冲撞,而后化作一股霸道无匹的牵引力,竟要强行从即将共振的脉眼中截留一丝逸散的本源能量!
这个过程凶险到了极点。
狂暴的能量瞬间冲垮了他的经脉,剧痛让他几欲昏厥。
他那条由冥藤构成的义肢,在能量的冲击下寸寸崩裂,化为黑色的碎屑脱落。
眼看他就要被这股力量反噬,功亏一篑之际,一道铁面身影鬼魅般出现在不远处。
是铁面判官。
他没有多言,只是屈指一弹,一枚漆黑的符令化作流光,射向林渊。
“借你一刻钟,别让我后悔。”他声音依旧冰冷,但话语中的含义却让林渊心中一动。
林渊认得这枚符令,它可以短暂屏蔽掉此地与守门人之间的感应,为他争取宝贵的时间。
而代价,则是符令的使用者,也就是铁面判官自身的位置,将彻底暴露在所有势力的窥探之下。
林渊一把接住符令,沉默地对他点了点头。
这是对方第一次,真正意义上向他伸出援手。
得到这一刻钟的喘息,林渊将所有力量孤注一掷。
符令之力展开的瞬间,脉眼能量被成功引导,如同一道柔和的月光,缓缓注入夜凝霜体内。
她那半透明的身体渐渐恢复了血色,微弱的呼吸也变得平稳悠长。
终于,夜凝霜的睫毛轻轻颤动,睁开了双眼。
然而,那双本该清冷熟悉的眸子里,此刻却是一片让林渊感到心悸的陌生与疏离。
“你不该救我……”她轻声开口,声音空灵而遥远,“真正的我,早在九百年前那场变故中,就已经死了。”
她抬起手,没有看林渊的脸,而是轻轻触碰他断臂处新生的、盘根错节的冥藤嫩芽,幽幽一叹:“你……越来越像‘它’了。”
远处,墨七郎仰头望着天空,那里的星轨正在以一种不合常理的方式悄然变化、重组。
“北门快开了……”他低声自语,神情复杂难明,“这一次,不知道到底是谁疯了,还是谁该醒了。”
林渊立于引魂碑前,寒风吹拂着他空荡荡的左袖。
他将那枚破碎的铜铃小心翼翼地收入怀中,感受着那冰冷的触感。
他终于明白,他不是被动卷入棋局的棋子,他就是那个开局之人。
既然每一场轮回,都是他主动踏入归墟。
那么这一世,就由他,亲手打开那扇被所有人警告“勿启”的北门。
风停了。
幽墟的风,咽骨峡的风,天地间所有的风,都在这一刻诡异地停滞。
死一般的寂静笼罩了整片大地,仿佛一张无形的大网正在收紧,又像是有无数双窥伺的眼睛,在黑暗里缓缓睁开,锁定了这片即将掀起滔天巨浪的风暴中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