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默许久，终是性子最温润的朱允炆先开了口，他站起身，恭敬地行了一礼。
“先生。”
“学生有一事不明，还望先生解惑。”
顾明抬了抬眼皮。
“讲。”
朱允炆的声音清朗，带着少年人特有的认真：“先生似乎……对程朱理学颇有微词？”
他顿了顿，小心翼翼地措辞。
“可无论是宋濂老先生，还是朝中大儒，都对此学推崇备至，称其为圣人之学。为何先生……”
此话一出，其他几个皇孙也纷纷抬起了头，眼中满是好奇。
朱高煦更是直接，他探着脑袋，一脸的“我早就想问了”。
“是啊先生，宋老夫子天天把程朱挂在嘴边，耳朵都快听出茧子了。”
顾明扫了他们一眼，嘴角勾起一抹似笑非不笑的弧度。
他那眼神，仿佛在看一群嗷嗷待哺，却又什么都不懂的雏鸟。
“你们还小，有些事情，不懂也罢。”
话音刚落。
院子外不远处的矮树丛里，传来一声极轻微的牙齿摩擦声。
“嘶……”
朱元璋半蹲着身子，一张老脸黑得像锅底。
他死死盯着顾明的方向，压低了声音，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字。
“毛骧，你瞅瞅，你给咱瞅瞅！”
“这姓顾的是个什么眼神？”
“什么叫他们还小？这是瞧不起咱的孙儿吗？！”
一旁的毛骧，身子抖得像秋风里的落叶，冷汗顺着额角就下来了。
我的个老天爷！
皇上您就为了听听孙子上课，非要拉着我钻这树丛子。
现在好了，这位顾先生一句话没说对，我怕是也要跟着掉脑袋！
毛骧心中疯狂哀嚎，嘴上却不敢有丝毫怠慢，只能哆哆嗦嗦地附和。
“这……这顾先生，许是……许是觉得皇孙们天资聪颖，不必拘泥于俗理……”
他已经开始胡言乱语了。
朱元璋冷哼一声，显然没信他这套鬼话。
但也没再发作，只是眼神愈发不善，继续盯着院子内的动静。
院子里，顾明那句“你们还小”显然没能糊弄过去。
尤其是朱高煦，他最不爱听这种话。
“先生此言差矣！”
他梗着脖子，大声反驳。
“我们是不大，但道理总得讲明白吧？您总说程朱理学有危害，那到底有什么危害？”
“您要是不说，我们怎么知道那些老先生们说的是对是错？”
旁边的朱高炽也难得地点了点头，表示赞同。
就连一向沉稳的朱雄英，眼中也露出了探究的神色。
顾明看着他们一个个求知欲爆棚的样子，心里暗自发笑。
这可不是我要说的，是你们逼我说的。
将来老爷子要是怪罪下来，可别赖我。
他清了清嗓子，换上了一副严肃的表情。
“好，既然你们想知道，那我就跟你们说道说道。”
“在说它的危害之前，我先问你们一个问题。”
顾明伸出一根手指。
“谁知道，程朱理学的核心思想，用六个字来概括，是什么？”
这个问题一出，朱高煦和朱高炽都有些发懵。
他们平时听得最多的就是各种经义子集，这么精炼的概括，还真没仔细想过。
朱允炆眉头微蹙，似在思索。
就在这时，一直没怎么说话的朱雄英站了起来，声音沉稳有力。
“是‘存天理，灭人欲’。”
顾明眼中闪过一丝赞许，用力地点了点头。
“没错！不愧是雄英殿下，一语中的！”
他先是毫不吝啬地夸了一句，让朱雄英的脸上也露出了一丝笑容。
但紧接着，顾明话锋一转。
“‘存天理，灭人欲’，听上去是不是特别高大上？特别有道理？”
“天理，那是天道至理，当然要保存。人欲，那是私心杂念，当然要消灭。”
“可问题就出在这‘灭人欲’三个字上。”
顾明的视线缓缓扫过每一个皇孙的脸。
“你们告诉我，人，有没有欲望？”
“想吃好吃的，想穿好看的，困了想睡觉，累了想休息，这算不算欲望？”
几个皇孙面面相觑，都下意识地点了点头。
“当然算。”
“那好。”
顾明一拍手掌。
“程朱理学告诉你，这些都是人欲，都要消灭掉。为了所谓的天理，你不能有自己的想法，不能有自己的喜好，你的一切欲望都是错的，是肮脏的，是需要被剔除的。”
“你们觉得，这可能吗？”
他笑了。
“我就举个最简单的例子。”
顾明的目光落在了最好动的朱高煦身上。
“高煦殿下，假如从今天起，我不让你吃糖了，一颗都不行。因为吃糖是口腹之欲，是人欲，必须被消灭。你干不干？”
“啊？”
朱高煦的脸瞬间就垮了下来，嘴巴撅得能挂个油瓶。
他旁边的朱高炽倒是很冷静地插了一句。
“我不喜欢吃甜食。”
朱高煦立刻瞪了他哥一眼，仿佛在说“你这个叛徒”。
他转向顾明，满脸都写着委屈和不服。
“凭什么不让吃糖？我就喜欢吃！”
“要是不让我吃，我……我肯定得哭啊！得闹啊！”
他说着，声音里已经带上了几分真实的悲愤。
“再说了，等过两年我到了北平，天高皇帝远，我肯定天天吃，想吃多少吃多少！”
童言无忌，却让树丛里的气氛瞬间降到了冰点。
朱元璋的脸色，已经不能用难看来形容了。
好啊！
好你个朱高煦！
咱还在这儿呢，你就想着“天高皇帝远”了？
还想着到了封地就没人管了，可以为所欲为了？
他心中的怒火“噌”地一下就窜了起来，但更多的，是一种作为祖父的控制欲被挑衅的感觉。
“毛骧！”
朱元璋的声音阴冷得可怕。
“传咱的口谕，给燕王府那边递个话。”
“从今天起，派人给咱盯紧了！皇孙们的一应饮食，都给咱按规矩来！”
“什么糖啊蜜啊乱七八糟的，都给咱撤了！”
“谁要是敢阳奉阴违，让高煦多吃了一块糖，咱扒了他的皮！”
“是……是！奴婢遵旨！”
毛骧吓得魂飞魄散，连滚带爬地应下。
他一边磕头，一边在心里默默地为远在应天的朱高煦掬了一把同情泪。
孩子，你惨了。
你可能不知道，你只是想吃块糖，但你皇爷爷已经帮你把未来几年的糖都给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