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凉郡那边人心惶惶、战火重燃的时候,京城还笼罩在一种虚假的平静里。秋意渐深,街上的桂花香淡了,菊花的味道浓了起来,茶馆酒肆里偶尔还能听到说书人眉飞色舞地讲着摄政王前阵子“斩杀敌酋”的英勇事迹,引来一片喝彩。
摄政王府里,气氛也还算安宁。下人们各司其职,花园里的秋菊被打理得精神抖擞。沈知意刚看完“锦绣阁”送来的例行简报,里面提到怀化王府最近似乎安静了不少,没什么异常动静。她心里那点因为“烈酒”事件而提起的警觉,稍微放松了些许,正琢磨着晚上让厨房做点清爽的藕粉桂花糕。
然而,这份安宁,在午后时分被一阵几乎撕裂空气的急促马蹄声和惊惶到变了调的嘶喊彻底粉碎!
“让开!让开——!”
一骑黑马如同从地狱里冲出来,马背上的人浑身是尘土和干涸的血迹,头盔歪斜,脸上是被风沙割出的道道血口子,眼睛布满了骇人的红丝,不要命似的冲过京城大街,直扑摄政王府!
马蹄铁在青石板上敲打出令人心悸的脆响,所过之处,行人纷纷惊恐避让,茶楼里的说书停了,摊贩的吆喝断了,所有人的心都随着那马蹄声和骑士嘶哑的吼叫提到了嗓子眼。
黑马冲到摄政王府巍峨的大门前,马上的骑士几乎是滚落下来,踉跄着扑到紧闭的朱红大门上,用尽最后的力气,用染血的拳头拼命砸门,声音嘶哑绝望:“开门!北境八百里加急密报!快开门!!”
门房早就被外面的动静惊动,战战兢兢地拉开一道门缝,看到门外骑士那副如同从血海里捞出来的模样,和那染血的羽檄,吓得腿一软,差点坐在地上。
“快……快禀报王妃!快啊!”骑士吼完这一句,力气耗尽,靠着门柱滑坐在地,只剩下胸膛剧烈的起伏。
门房连滚爬爬地冲进去报信,整个王府前院瞬间被一股不祥的阴云笼罩。下人们停下手中的活计,面面相觑,脸上写满了惊恐。上一次看到这种染血加急,还是王爷刚去边关时连失三城的消息……
消息像带着倒刺的冰锥,一路扎进王府深处。
沈知意正在窗边看着一本闲书,忽听得外面传来不同寻常的、压抑的奔跑声和低低的、惊慌的议论。她心头莫名一跳,刚放下书,就见云苓脸色煞白,几乎是跌进来的,嘴唇哆嗦着,话都说不利索:“小……小姐……不,王妃!外面……外面来了八百里加急的军报!送信的人……样子好吓人!福伯……福伯已经去接了!”
八百里加急?染血的那种?
沈知意猛地站起身,眼前黑了一瞬,下意识地扶住了窗棂。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骤然缩紧,几乎让她喘不过气。一种冰冷刺骨的恐惧,瞬间从脚底窜遍全身。
是战事不利?还是……不,不会的……她不敢往下想。
“走!”她听到自己的声音在发颤,却强撑着挺直了背脊,努力维持着镇定,“去前厅!”
等她赶到前厅时,福伯已经双手颤抖地捧着那个染血的铜制信筒,老脸灰败,像是瞬间老了十岁。厅内闻讯赶来的周嬷嬷和其他几个管事,也都面无人色,大气不敢出。
看到沈知意进来,福伯像是找到了主心骨,又像是捧着烫手的山芋,颤巍巍地将信筒递上,声音干涩:“王妃……是……是北境直接发来的最高机密件……指明……指明要您亲启……”
最高机密?直接发给她?
沈知意的心沉到了谷底。她伸出冰冷的手,接过那沉甸甸、仿佛带着北境血腥气的信筒。指尖触及那暗红的、已经干涸的血迹时,几不可查地颤抖了一下。
她用力掰开密封的火漆,抽出里面的信笺。不是普通的军报格式,而是萧绝身边最核心的幕僚、也是他绝对心腹的笔迹,字迹潦草仓促,甚至能看出写字人手在剧烈颤抖:
王妃娘娘亲鉴:
王爷于三日前军中庆功宴上,遭奸人暗算,身中奇毒,吐血昏迷,至今未醒。军医束手,毒性不明。下毒者已自尽,线索全无。
王爷昏迷前,仅以目示属下,意将此密报直送娘娘,京中诸事,托付娘娘。
北狄闻讯猛攻,军心浮动,形势万分危急!
万望娘娘稳住京中,寻觅解毒良方!王爷性命,北境安危,尽系于此!
属下赵青,百拜泣血!
每一个字,都像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沈知意的眼睛上、心口上!
中毒……昏迷……未醒……军医束手……形势危急……
“嗡”的一声,沈知意只觉得天旋地转,耳畔所有的声音都远去了,眼前阵阵发黑,手里的信纸仿佛有千钧重,压得她几乎站不稳。
“王妃!”云苓和福伯惊呼着上前想要搀扶。
沈知意却猛地抬手制止了他们。她死死咬住下唇,直到口腔里弥漫开一股铁锈般的血腥味,那尖锐的疼痛让她濒临崩溃的神经强行拉回了一丝清明。
不能倒!绝对不能倒!
夫君把京中,把他自己,把北境……都托付给她了!
她缓缓地、极其缓慢地吸了一口气,那冰冷的空气刺得肺叶生疼。她将那张仿佛能灼伤人的信纸,一点点折好,紧紧攥在手心,指尖用力到泛白。
然后,她抬起头。
那张平日里总是带着娇柔笑意或无辜神情的小脸,此刻苍白如雪,没有一丝血色。但那双总是水光潦潦的眸子,却像是被冰水洗过,褪去了所有柔软,只剩下一种近乎冷酷的清明和一种让人心悸的、坚硬的亮光。
她扫过厅内每一个脸色惨白、惶惶不安的下人,声音出奇地平稳,甚至带着一种斩钉截铁的力度,一字一句,清晰地传遍寂静得可怕的前厅:
“今日之事,任何人不得泄露半个字出府。若有妄议、传递消息者,无论何人,一律杖毙,家人连坐。”
冰冷的话语,带着森然的杀意,让所有下人浑身一颤,噗通噗通跪了一地,连头都不敢抬。
“福伯,立刻持王府令牌,去太医院,请院正王太医过府,就说本妃旧疾复发,需他亲自诊治。记住,只要他一人,悄悄来,莫要惊动旁人。”
“周嬷嬷,府中内外,加强戒备,所有进出之人严加盘查。从今日起,闭门谢客,任何人来访,一律称本妃忧心边关,病重不起,概不见客。”
“云苓,去把本妃妆奁最底层那个紫檀小匣取来。”
一道道指令,清晰,冷静,快速。没有哭泣,没有慌乱,甚至没有多余的表情。那个往日里仿佛离了王爷就不能活的娇弱王妃,在这一刻,仿佛被抽走了所有软弱的筋骨,只剩下一个冰冷而坚硬的、支撑着王府和等待救赎的灵魂。
下人们领命,战战兢兢又带着一丝莫名的敬畏,迅速退下去办事。
前厅里,终于只剩下沈知意一人。
她挺直的背脊微微晃了一下,扶着旁边的椅子扶手,才勉强站稳。她缓缓松开紧攥的手心,那张被汗水浸得有些发皱的信纸飘落在地。她低下头,看着纸上那刺目的“中毒昏迷”、“性命垂危”字样,一直强撑着的冷静外壳终于出现了一丝裂缝。
滚烫的泪水毫无预兆地汹涌而出,大颗大颗地砸落在冰冷的地砖上,悄无声息。
夫君……
她捂住嘴,将所有的呜咽和崩溃死死压在喉咙深处,只有肩膀在无法控制地剧烈颤抖。
但很快,她用力抹去脸上的泪水,眼神重新变得冰冷而锐利。
哭没有用。
现在,她必须站起来。
为了他,为了他们的家,也为了这摇摇欲坠的北境河山。
她弯腰,捡起那张信纸,紧紧贴在胸口,仿佛能感受到他微弱的心跳。
等我。
我一定会救你。
无论用什么方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