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天的沈阳,天高云淡,但工业部大楼里的气氛,却随着从不同渠道汇集而来的、关于朝鲜半岛的消息,日益变得凝重、沉滞,仿佛暴风雨前低垂的铅云。曾经弥漫在车间和办公室里的那种“大干快上、支援建设”的单纯热情,渐渐被一种更深沉、更复杂、带着隐隐焦灼的使命感所取代。
信息的来源是多元而破碎的。除了官方渠道有限的情况通报,赵刚要求设立并不断加强的“技术情报翻译室”和通过香港等地获取的西方报刊摘要,提供了另一幅视角截然不同的图景。那些英文、日文报纸上充斥着“联合国军”、“仁川登陆”、“向北推进”、“鸭绿江”等字眼,配着模糊但气势汹汹的美军坦克、舰载机、重型轰炸机的照片。广播里偶尔能收听到的“美国之音”等外台,更是用充满优越感和威胁性的语调,渲染着压倒性的武力优势和“统一朝鲜、遏制共产主义扩张”的决心。
这些信息,被沈先生等人翻译、整理、摘要,连同有限的公开战况分析,每天下午准时送到李云龙和赵刚的案头。起初,李云龙对那些弯弯曲曲的洋文和长篇累牍的分析不屑一顾:“看这玩意儿干啥?仗在朝鲜打,离咱们还远着呢!有这工夫,不如去车间多盯出几支枪!”
但赵刚坚持要看,而且要拉着李云龙一起看,一起分析。他会在晚上,泡上两杯浓茶,摊开那些翻译稿和地图,指着上面的地名和态势图,用他特有的冷静语气,一点点剖析:
“老李,你看,这是仁川,离汉城多近?一次两栖登陆,就把朝鲜人民军的主力后路给切了,战局瞬间逆转。这叫什么?这叫绝对的制海权和两栖投送能力,我们目前根本没有。”
“再看这些照片,美军的飞机,b-29,战略轰炸机,能从日本、从航母上起飞,把炸弹扔到北边的任何地方。他们的战斗机,性能远超我们现有和仿制的型号。这意味着什么?意味着如果战火真的烧到我们家门口,我们没有空中掩护,工厂、城市、交通线,完全暴露在敌人的炸弹下。”
“还有这些坦克,‘潘兴’、‘谢尔曼’,数量多,装甲厚,火力猛。我们的反坦克手段,除了少量战防炮和爆破筒,几乎没有有效对抗的武器。如果他们的装甲集群冲过来……”
李云龙最初是耐着性子听,但越听,脸色就越沉。他不懂太多国际政治和战略理论,但他懂打仗,懂战场上的优劣对比。赵刚描绘的这幅图景,结合他自己在战争年代面对日军和国民党美械部队时的体会,让他感到一阵阵寒意。那是一种装备上令人绝望的代差,是火力、机动力、防护力的全面碾压。
“他娘的,”李云龙一拳砸在摊开的地图上,“照这么说,这美国鬼子比当年的小日本和国民党精锐还要难缠得多?海陆空全占优?”
“从纯军事技术角度,是的。”赵刚摘下眼镜,疲惫地揉了揉眉心,“而且,他们的战争动员能力和工业生产能力,更是我们目前难以想象的。他们可以把成千上万的飞机、坦克、大炮像下饺子一样生产出来,运到万里之外。我们呢?刚刚起步,百废待兴。”
“那……按照这架势,北边能顶得住吗?”李云龙问出了最核心的问题。
赵刚沉默了很久,缓缓摇头:“很难。实力差距太大。除非……发生奇迹,或者,有外力介入,改变力量平衡。”
“外力?谁?苏联‘老大哥’?”李云龙追问。
“苏联的态度很微妙。他们提供了初期支持,但直接大规模介入,与美军正面冲突的风险太大。而且,远水解不了近渴。”赵刚的目光投向窗外沉沉的夜色,“更有可能被卷入,也最直接相关的‘外力’……是我们。”
“我们?”李云龙霍然抬头,眼中精光一闪,“你是说……咱们可能要出兵?”
“不是可能要,是必须从最坏的情况打算。”赵刚语气异常严肃,“老李,你想想。鸭绿江对面就是我们的国土,是我们的重工业基地,是新中国建设的命脉所在。如果敌人真的打到了江边,甚至像这些报道里暗示的,要‘越过鸭绿江’,我们能坐视不管吗?唇亡齿寒的道理,我们比谁都懂。当年抗日,不也是这个道理?更何况,美国人的飞机已经不止一次侵入我们领空,扫射轰炸了。这就是信号,是试探,也是威胁。”
李云龙在房间里焦躁地踱起步来。赵刚的分析,条条在理,都指向那个他不愿深想却又无法回避的可能性。出兵,跨过鸭绿江,去跟世界上最强大的军队正面碰撞!这念头光是想想,就让人头皮发麻。但他更知道,赵刚说得对,有些仗,不是你想不想打,而是别人逼到你头上,不得不打。
“妈的!”李云龙停下脚步,声音沙哑,“真要是到了那一步,那就是国战!是你死我活的国战!咱们现在这点家当……”
“所以,”赵刚接过话头,目光重新变得锐利而坚定,“我们现在所做的一切,就不能再仅仅是为了‘支援建设’或‘常规换装’。必须立刻转向,以应对一场可能的、极端残酷的、与强敌的国战为标准,来重新规划、提升、储备我们的军工生产能力和技术研发方向!”
两人目光交汇,都看到了对方眼中那份沉甸甸的觉悟和破釜沉舟的决心。从这一刻起,东北军工的使命,悄然发生了根本性的转变。
决心既定,行动雷霆万钧。李云龙和赵刚没有等待任何明确的上级指令(此时中央的决策也处于高度保密和激烈讨论阶段),他们基于自身的判断和责任感,率先在东北军工系统内部,启动了前所未有的“战争转换”与“极限动员”。
一系列命令和措施以最高优先级下达:
1. 生产计划全面重审与加码:所有正在执行的生产计划,无论是“51式”枪族、“107火”,还是迫击炮、弹药,全部进行重新评估。在现有设备、人员、原料可能达到的极限范围内,制定出新的、翻倍甚至数倍的“战时应急生产指标”。指标不再仅仅是“争取完成”,而是“必须完成,完不成追究主官责任”。
2. 生产线优化与复制:组织最强的技术力量,对已经成熟的生产线进行“拆解分析”,找出瓶颈工序,不惜代价进行技术改造或设备补充(充分利用拍卖所得设备),挖掘每一丝潜力。同时,开始规划在现有厂房内,或利用新建、扩建的厂房,复制成熟生产线,迅速扩大产能基础。赵刚提出了“母厂带子厂,老厂带新厂”的模式,要求沈阳兵工厂等核心单位,不仅要完成自身生产任务,还要负责为其他新建或转产的工厂培训技术骨干、提供技术图纸和工艺指导。
3. 原材料与能源的“战时管制”与开拓:成立“战时物资统筹办公室”,由赵刚亲自主抓。对钢材(特别是特种钢)、有色金属(铜、铝)、化工原料(硝石、硫磺、各类酸)、煤炭、电力等关键物资和能源,实行严格的统一调拨和配额管理,优先保障军工生产。同时,发动群众,加大国内相关矿藏的开采和冶炼力度;通过香港等渠道,不惜成本,秘密加大国际采购(尽管面临封锁);甚至开始研究部分紧缺原料的替代方案和回收利用。
4. 人力资源的极限挖掘:延长工时,实行更加严格的三班倒甚至“歇人不歇马”的轮班制度。大规模招募和培训新工人,特别是从农村招募有一定文化基础的青年,进行速成技术培训。动员机关干部、后勤人员、甚至职工家属,在工会组织下,参加力所能及的辅助生产(如零件清洗、简单装配、包装运输等)。号召“人人都是战斗员,车间就是前线”。
5. 质量管理与战场适应性改造:在追求产量的同时,赵刚格外强调“战时质量”。他下令将之前制定的“一级品”标准进一步细化和强化,特别是对武器的可靠性、耐用性和恶劣环境下的适应性提出更高要求。例如,要求“51式”步枪必须通过更严酷的沙尘、浸水、高低温测试;弹药必须保证在潮湿、寒冷条件下仍能可靠击发。同时,根据可能面对的美军装备特点,开始研究针对性改进:比如为步枪研制威力更大的弹药(针对可能更厚的冬季衣物或简易工事),为机枪研制对付轻型装甲车辆的穿甲弹头等。
整个东北的军工体系,如同一台被推至最高档位的庞大机器,发出了超负荷运转的轰鸣。车间里的标语换成了“一切为了前线!”“多生产一粒子弹,多消灭一个敌人!”。工人们眼熟血丝,但眼神中充满了紧迫和决绝。他们或许不完全清楚即将面对什么,但他们从领导们凝重如铁的表情和近乎苛刻的要求中,感受到了非同寻常的气息。
如果说扩大常规武器产能是“强筋健骨”,那么,弥补最大的短板——防空,尤其是早期预警能力,就是“构筑神经”。李云龙和赵刚都清楚,没有预警,再多的防空武器也是瞎子,只能被动挨炸。而预警的核心,在于雷达。
此时的中国,在雷达领域几乎是一片空白。抗日战争和解放战争期间,我军极少接触这种高技术装备,更谈不上研发制造。有限的几部缴获的日式或美式雷达,也早已损坏或技术落后。面对美军可能铺天盖地的空中优势,建立哪怕是最初步的雷达预警网络,都是生死攸关的课题。
这个几乎不可能的任务,落在了刚刚安顿下来不久、正全力投入“107火”改进和防空火箭探索的**钱思远、陆秀兰夫妇**,以及少数几位有相关背景的归国学者肩上。当赵刚将这个想法与他们沟通时,钱思远推了推眼镜,沉默了片刻,才缓缓开口:
“赵政委,雷达技术,涉及高频无线电、脉冲调制、信号处理、天线设计、精密机械、阴极射线管显示……是一个极其复杂的系统工程。我们在国外,接触过一些原理和前沿动态,但从未亲手设计制造过完整的雷达站。而且,我们缺乏关键的元器件——大功率发射管、高性能磁控管、灵敏的接收机前端、合格的显示器……这些东西,国内完全没有生产能力,国际上对我们严密封锁。”
陆秀兰补充道:“就算我们能设计出图纸,以国内目前的精密加工和电子工业水平,要制造出来,也极其困难。很多零件,可能连加工的设备都没有。”
赵刚静静地听着,没有打断。等他们说完,他才开口,语气平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钱工,陆工,你们说的困难,我都知道。这比造步枪、造火箭弹,要难上百倍、千倍。但是,你们也清楚,如果我们没有这个东西,将来敌人的飞机可能在我们头顶盘旋几圈、扔完炸弹了,我们的防空哨兵才能用肉眼发现!那会是怎样的灾难?我们辛苦建设的工厂、城市,我们的运输线、部队集结地,都将成为不设防的靶子!”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这对夫妇和其他几位被召集来的技术人员:“我知道这很难,近乎不可能。但当年红军长征,面对围追堵截,也挺过来了;我们在沈阳,面对一堆废铁般的工厂,不也让它转起来了?现在,国家需要一双能看透黑夜和云雾的‘眼睛’。这双眼睛,或许一开始看不远、看不准,甚至可能经常‘生病’。但总比完全瞎了强!哪怕只能提前几分钟发现敌机,哪怕只能给出一个大概的方向,也能为我们的防空火力、为我们的疏散隐蔽,争取到宝贵的反应时间,挽救无数生命和财产!”
李云龙也粗声粗气地说:“对!别怕难!要人给人,要地方给地方,要材料,咱们砸锅卖铁去淘换!你们是专家,咱们不懂,但咱们知道这东西要命!你们就甩开膀子干!需要什么,列单子!老子去想办法!造不出来整的,咱们就先造零件;造不出好的,咱们就先造能用的;哪怕先搞出个能听见飞机响的‘顺风耳’,也是进步!”
钱思远和陆秀兰对视一眼,看到了彼此眼中的震动和逐渐燃起的火焰。是啊,国家需要,前线需要,再难,也要试一试!科学家的责任感和挑战尖端技术的渴望,被这紧迫的国家需求彻底点燃。
“好!”钱思远重重地点了点头,“赵政委,李部长,我们干!就从最简单的开始,从仿制或逆向工程我们可能找到的任何一点残骸、资料开始。我们需要一个团队,一个能够进行多学科攻关的团队。还需要尽可能搜集一切关于雷达的技术资料,哪怕是过时的、零碎的。元器件的问题……我们可以尝试用现有的无线电元件改造、替代,或者设计更简化的电路。加工方面,请韩工他们机械团队大力支援!”
一个代号“苍穹之眼”的绝密雷达研制项目,在极度困难的条件下,悄然启动。项目组设在了兵工厂一个更为偏僻、戒备森严的独立院落。钱思远夫妇搬了进去,带着十几个从各厂和大学抽调来的、在无线电、物理、数学、机械方面有潜力的年轻人。
起步之艰难,超乎想象。没有图纸,他们只能根据有限的公开原理描述和几本战前出版的陈旧教科书,进行理论推导和设计。没有关键器件,他们拆解了仓库里所有能找到的旧电台、电子管仪器,试图“拼凑”和改造。天线需要精密加工,陆秀兰带着机械组的师傅,用最原始的工具,一点点铣削、焊接。显示装置需要阴极射线管,国内根本没有,他们一度考虑过用其他简陋的指示方式替代……
赵刚为他们协调了一切能协调的资源:优先电力供应,特批稀有金属材料,从香港等地秘密购入了一些可能用得上的电子元件和仪器(代价高昂)。李云龙则隔三差五就跑过去,不是催促,而是打气,顺便看看有什么“稀奇古怪”的需求他能解决。
进展缓慢,挫折不断。第一个试验性的发射机,功率微弱,信号杂乱;第一个接收机,灵敏度极低,噪声巨大;尝试组装的系统,根本无法稳定工作。但钱思远团队没有气馁。每一次失败,都是宝贵的经验。他们一点点改进设计,优化参数,自己动手绕制特殊的线圈,调试每一个焊点。
与此同时,林致远负责的防空武器线也在加速。除了继续改进“107火”和探索火箭防空,他们也接到明确任务:尽快拿出一种能够有效对付中低空目标、便于大量生产和部署的轻型防空武器方案。压力之下,林致远提出了一个更加务实的方向:在现有高射机枪的基础上,研发一种结构简化、重点提高射速和供弹可靠性、并配属简易光学瞄准具(甚至借鉴火箭弹的简易测距方法)的14.5毫米高射机枪,作为填补防空火力空白、掩护重点目标和步兵部队的应急手段。这个方案得到了李云龙和赵刚的支持,迅速立项,与“苍穹之眼”项目并行推进。
秋意渐浓,沈阳的第一场雪悄然飘落。工厂区的蒸汽在寒冷的空气中凝结成更浓的白雾,机器的轰鸣仿佛也带着一丝凝重的寒意。李云龙和赵刚站在工业部大楼的窗前,望着这片他们倾注了无数心血、此刻正以前所未有的强度运转的土地,心中没有多少成就感,只有沉甸甸的压力和对未来的深深忧虑。
“老赵,”李云龙低声说,“咱们这儿搞得热火朝天,可我心里……越来越没底。咱们准备得再多,能赶上趟吗?敌人的飞机,会不会明天就飞过来?”
赵刚没有回答,只是默默地看着窗外。他知道,李云龙问的,也是他心中盘旋不去的问题。他们所准备的一切,就像是在与一场即将到来的、摧毁性的风暴赛跑。他们不知道风暴何时登陆,威力多大,只能拼尽全力,加固门窗,储备粮食,磨亮刀枪,并祈祷能在风暴来临前,为这片土地和人民,争取到多一线生机。这场静默的、没有硝烟的准备之战,其紧张和残酷,或许丝毫不亚于未来可能发生的任何一场真刀真枪的搏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