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来的几天,姜悦感觉自己像行走在初春的薄冰上。脚下是看似坚固的冰面,心底却时刻响着细微的碎裂声,提醒她底下是涌动不安的活水。她无法再像之前那样,心安理得地沉浸在那片自我构建的荒原里。沈熹微带来的真相,像一颗顽固的种子,在她冰封的心土下悄然生根,搅得她不得安宁。
她依旧工作,但那份机械般的精准被打破了。修图时,她会对着某张无意中捕捉到韩司远侧影的工作照怔忡片刻;撰写图注时,那些描述老街居民因项目协调而生活得以改善的文字,会让她不由自主地想起江宇那句“韩总亲自跑的”;甚至只是看到窗外相似的冬日景色,她都会恍惚记起图书馆昏暗光线下他抓住她手臂的温度,以及楼顶寒风中他沉默的身影。
“分量……”她不止一次在心里咀嚼着这两个字。那些被她刻意忽略、定义为“表演”和“手段”的片段,此刻被真相洗刷后,重新显影,呈现出截然不同的底色。笨拙,生硬,甚至带着他惯有的强势,却似乎……找不到虚伪的痕迹。
她开始害怕接到项目组的消息,害怕任何可能与韩司远产生间接接触的场合。她像个惊弓之鸟,任何与他相关的风吹草动,都能在她心里掀起惊涛骇浪。她知道自己这种状态不对劲,却无法控制。
这天,项目组通知最终成果的内部预审会定在周五下午。邮件是江宇发的,公事公办的口吻,但姜悦盯着那行字,心跳还是漏了一拍。她知道,韩司远大概率会出席。
预审会前一晚,她罕见地失眠了。在工作室的沙发上辗转反侧,脑海里一会儿是韩司远冷漠的脸,一会儿是他看着她时深沉难辨的眼神,一会儿是沈熹微冷静的陈述,一会儿又是自己那些冰冷决绝的话语。各种画面和声音交织碰撞,让她头痛欲裂。
第二天,她破天荒地化了点淡妆,试图掩盖失眠的憔悴。看着镜子里依旧苍白却勉强有了点血色的自己,她心里涌起一股莫名的自嘲。这是在干什么?期待什么?还是……害怕什么?
预审会在韩氏集团最大的会议室举行。姜悦带着最终版的成果资料走进去时,手心微微出汗。椭圆形的长桌旁已经坐了不少人,她的目光几乎是立刻就被主位上那个身影攫住了。
韩司远穿着深灰色的西装,白色衬衫扣到领口,没打领带。他正低头看着面前的平板,侧脸线条冷硬,周身散发着一种生人勿近的凛冽气息。他似乎清瘦了些,眼下有淡淡的阴影,但那种掌控全局的气场却丝毫未减。
感觉到有人进来,他抬起头,目光平静地扫过全场,在她脸上停留了不到半秒,便移开了,没有任何多余的情绪,仿佛她只是一个再普通不过的乙方代表。
姜悦的心,在他那毫无波澜的一瞥中,像是被细小的冰针扎了一下,微微的刺痛后,是一种难以言喻的空落。她默不作声地在属于自己的位置上坐下,将资料放在桌上,指尖冰凉。
会议开始。由姜悦主导汇报。她站起身,走到投影幕布前,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进入工作状态。她尽量让自己的声音保持平稳,逻辑清晰地阐述着项目的最终成果、核心理念以及预期的社会文化价值。
整个过程,她都能感觉到那道目光落在自己身上,冷静,审视,纯粹是甲方负责人在评估一份重要交付物的专业目光。没有温度,没有探究,更没有她预想中或许会有的、任何一丝因过往纠葛而产生的异样。
他听得非常专注,偶尔会提出一两个切中要害的问题,语气客观,措辞精准,完全围绕着项目本身。当姜悦展示到一组因为他的强力协调才得以完整保留下来的老街建筑对比图时,他的表情也没有丝毫变化,只是微微颔首,表示了解。
他的这种彻底的专业和疏离,像一盆冷水,浇熄了姜悦心中那些混乱翻腾的、连自己都说不清道不明的期待和恐惧。也让她更加清晰地认识到,在她筑起高墙、将他彻底推开之后,他也已经选择了后退,退到了一个绝对安全、绝不再越雷池半步的距离。
她应该感到轻松的。这不正是她想要的吗?
可为什么,心底那片刚刚开始解冻的冰湖,又隐隐有重新凝结的趋势?而且,带着一种比之前更甚的、深入骨髓的寒意。
会议进行得很顺利。姜悦的成果得到了与会者的一致认可。最后,韩司远做总结陈词,他肯定了项目组尤其是姜悦团队的专业付出和最终成果的价值,言简意赅,依旧是无可挑剔的甲方姿态。
“后续的公开宣传和成果发布,按既定计划推进。”他最后说道,目光再次扫过姜悦,依旧没有任何停留,“辛苦了。”
会议结束。众人起身离席。韩司远率先带着他的人离开,没有片刻停留。
姜悦站在原地,看着他挺拔而决绝的背影消失在会议室门口,忽然觉得周身发冷,仿佛刚才那两个小时,已经耗尽了她所有的力气。
小杨凑过来,小声说:“悦姐,韩总好像……更冷了。”
姜悦扯了扯嘴角,想笑,却发现脸部肌肉僵硬得厉害。
不是他更冷了。
是她在试图解冻之后,才更真切地感受到了,那被自己亲手推开的、真实的寒冷。
春寒料峭。
原来比深冬,更刺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