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爸爸。”
66年6月20日。
爸爸!大女儿周佳玉从胡同口跑了过来,黄褂子领口的红领巾,今天看起来都有些歪斜了。
何大江踩着自行车穿过鼓楼大街,车筐里还放着一份《人民日报》。雨儿胡同口新刷的横扫一切牛鬼蛇神标语还未干透,还没到家门口,大闺女便出现在了自己的眼前。
“怎么了?闺女。” 何大江注意到女儿眼眶发红,便支起了自行车,从口袋里面掏出了手帕。
“爸爸。” 这个动作让周佳玉再也忍不住,扑进了父亲的怀里抽泣了起来。
“走!回家。有什么事情和爸爸说。” 何大江拍了拍闺女的后背。
周佳玉,今年13岁了。现在正在读初中,成绩在学校也是名列前茅的那种,这个让何大江和张巧云非常的自豪。从小这孩子就懂事,做父母的都没操过多少心。
书房里,何大江给闺女倒了一杯茶。周佳玉蜷缩在藤椅上,把今天在学校的遭遇,断断续续的说了出来,两个弟弟何桢彦,何桢轩已经被母亲张巧云带出书房了。
“今后的学生,不能上大学了!”
班主任突然停课了,教室后墙的好好学习,天天向上标语被停课闹革命取代了,还有的同学,在悄悄的传看着《五一六通知》。
张老师今天说,我们可能上不了大学了。周佳玉眼泪巴巴的看着父亲。
周佳玉今天听到学校的老师说这个,瞬间感到悲伤了,那以后自己该怎么办?
“爸爸,您说这个是真的吗?” 周佳玉疑惑的看着自己的父亲。
何大江起身推开窗户,周佳玉现在正处于人生最迷茫的时候,需要人生的指引。何大江决定和闺女好好的聊聊天。
“佳玉,推迟高校暂缓招生的工作和停止高校学习是两个概念。” 何大江望着书桌上成摞的《中学生数理化》,有一些的资料,还是他托人从图书馆借来的参考书。
佳玉,你看这个秒针。何大江指着书房里面的挂钟。
现在它停在七点的位置,可整个钟表还在走动。秒针坏了,还没来得及修理。
高考就像这根秒针一样,虽然暂时停摆了,但是教育的齿轮永远不会停止转动的。何大江看到闺女不解的眼神,欲言又止的样子。
佳玉,你知道咱们胡同口的王铁匠吗?何大江看着女儿泛红的眼眶。
就是会打菜刀和斧头的那个铁匠?周佳玉愣了愣。他儿子王小栓,前年辍学了嘛!
小栓昨天来街道办找我了。何大江轻轻的吹了吹杯子里面的茶叶。
他说想参加夜校的识字班。你知道他爹是怎么说的?咱祖祖辈辈都是打铁的命,认得斗大的字,够数铜钱就行了。何大江看着闺女不相信的眼神。
周佳玉的指尖在桌沿上无意识地画着圈,她不理解,为什么?
她想起昨天放学的时候,班里最调皮的张国庆把书包往肩上一甩,嚷嚷着要去天安门见见大世面。
他为什么不好好的学习?
可王小栓,那个总在课间蹲在教室后门偷听数学课的少年,怎么就突然的要上夜校了?
佳玉,你看这胡同里面的孩子。何大江的手指指向外面。雨儿胡同的轮廓在暮色中渐渐的清晰了起来。
东头,李裁缝家的三丫头,去年才跟着扫盲队学会写自己的名字。
“西头,卖糖葫芦的老孙头,至今都不会算十以上的账。”
“佳玉,你说,他们该不该有上大学的机会?”
周佳玉咬着嘴唇不说话,他知道扫盲队。父亲说过,现在城市和农村都在进行全国性的大扫盲,为的就是提高工农家庭孩子的识字率。
何大江从藤椅上站起来,走到水曲柳书柜前抽出一本线装《论语》。泛黄的书页间夹着片干枯的银杏叶,那是他之前下乡扫盲的时候,一个孩子送给他的。
你看这有教无类四个字。何大江指着书页上的批注,两千年前孔夫子就说过,教育不该分贵贱。可咱们现在呢?好多人是没有这个机会的。
窗外的暮色忽然被一阵喧闹声打破了,几个红小兵举着语录本从胡同口跑过,口号声喊得震得玻璃嗡嗡的作响。
周佳玉缩了缩脖子,何大江却像没听见似的继续说。去年冬天,爸爸去通县考察夜校。有个叫二妞的姑娘,十七岁了还在学写自己的名字。她握着铅笔头一直在哭,说何主任,我爹说闺女家认得男女二字就够了
可佳玉,你知道吗?就是那个叫二妞的姑娘,今年春天带着全村妇女办起了扫盲班。她们用灶灰当粉笔,在土墙上写数字,教出来的学生现在能算工分,记账本了。何大江的声音忽然变得低沉了起来。
周佳玉的指尖停止了画圈。她想起教室后排总空着的那个座位,那是菜农老张家的那个孩子,听说每天天不亮就要帮着他爹去送菜。
高考就像这条胡同。何大江推开窗户,雨儿胡同的青砖灰瓦在暮色中连成一片。
看似是一条死胡同,可你抬头看---何大江指着东边的天空,看见那片晚霞了吗?云后面藏着多少条路,连咱们的卫星都数不清。
现在的高考推迟了,可不是停办。全国的夜校,识字班,技术培训班都开展起来了。张老师说的不准确,不是不能上大学,是大学要搬到田间地头,到工厂车间里去。周佳玉听见父亲这样说,眼睛也明亮了起来。
爸爸不是要你放弃课本。何大江把《中学生数理化》重新码齐。“而是要告诉你,学习是一辈子的事情。”
吃饭啦!窗外忽然飘来了炸酱面的香气,张巧云在厨房喊道。
何大江合上书本,却见女儿正用铅笔在草稿纸上画着什么---那是雨儿胡同的俯瞰图,每扇窗户后都亮着灯火,像无数双求知的眼睛。
记住,佳玉。何大江把台灯拧亮了些。钟表停了,可时间从未停止。你此刻学的每个字,算的每道题,都是在给千千万万个王小栓,二妞们修路搭桥。
“我知道了,爸爸!”周佳玉郑重地点点头。
周佳玉已然明白,父亲说的不止是高考,而是整个时代齿轮的转向。当秒针重新转动的时候,那些被标语遮住的知识星光,正在无数个书房里重新亮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