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嗣的惊呼声被淹没在突然爆发的、如同火山喷发般的厮杀声中。他几乎是凭借多年军旅生涯练就的本能，抓起斜倚在墙边的长矛，嘶吼着冲向烽火台那扇厚重的木门。门外的景象让他心头一凉，沉入谷底——数十名黑衣白蔽膝的敌军，如同从九幽地狱中爬出的恶鬼，又像是风雪凝聚成的妖魔，正与从营房中仓促涌出、衣甲不整的守军绞杀在一起。这些敌军动作迅猛狠辣，一招一式皆简洁有效，直取要害，彼此间配合默契，三人一组，五人一队，显然都是千锤百炼的百战精锐。更可怕的是，他们沉默得可怕，除了兵刃破风的凄厉尖啸和偶尔被击中时压抑的闷哼，几乎听不到任何喊杀声，与守军惊慌失措的叫喊、怒骂、哀嚎形成了鲜明而恐怖的对比，仿佛是一群无声的杀戮机器。
“顶住！关上大门！抢占楼梯！”李嗣声嘶力竭地吼道，额角青筋暴起，试图组织起有效的纵深防御，将敌人阻挡在烽火台主体建筑之外。
然而，太晚了。慕容翰一马当先，手中那柄弧度诡异的弯刀划过一道冰冷的、难以捉摸的弧线，轻易地格开一名守军慌慌张张刺来的长枪，刀锋顺势如情人抚摸般抹过对方的咽喉。温热的鲜血在雪地上泼洒出刺目而艳丽的红。他看也不看倒下的敌人，目光死死锁定着烽火台内部那堆准备用于点燃狼烟、此刻却显得无比遥远的干柴和火油罐。那是这座烽火台的心脏，也是他此行的核心目标之一。
“一组阻敌！二组随我夺台！控制烽燧！”慕容翰的命令简洁有力，如同刀劈冰凌。
他身边的锐士立刻分出一部分人，结成一个小型的、如同刺猬般的防御阵型，盾牌在前，短兵在后，死死堵住从营房不断涌出的、越来越多的守军。另一部分人则紧随慕容翰，如同黑色的激流，向烽火台的核心——那座堆满燃料、象征着通讯与预警的烽燧冲去。脚步踏在沾血的冰雪上，发出嘎吱的声响。
“拦住他们！不能让他们毁了烽燧！烽火！快点燃烽火！”李嗣目眦欲裂，意识到对方的意图，挺矛冲向如同战神般不可阻挡的慕容翰。他知道，一旦烽燧被占或被毁，遇袭的消息就无法传出，上下游的友军就无法得知情况，整个防线就可能被北军像拆解玩偶一样逐个击破！
慕容翰冷哼一声，不闪不避，迎着李嗣那带着绝望气势刺来的长矛而上。就在矛尖即将及体的瞬间，他身体以一个不可思议的角度侧滑，仿佛没有骨头，弯刀贴着矛杆向上疾削！李嗣只觉得手上一轻，一股巨大的力量传来，精铁打造的矛头竟被齐根削断，当啷落地！他骇然失色，这需要何等的力量、速度和刀锋的锐利？！
不等他变招后退，慕容翰的刀柄已经如同重锤般重重撞在他的胸口膻中穴。李嗣闷哼一声，只觉得一股腥甜涌上喉头，眼前发黑，踉跄后退数步，依靠在冰冷的墙壁上才勉强没有倒下。他难以置信地看着眼前这个如同雪山魔神般的敌将，对方的武艺和力量，远在他之上，那冷漠的眼神，仿佛在看一个死人。
“你…你们到底是什么人？”李嗣捂着剧痛的胸口，艰难地问道，声音嘶哑，充满了不甘与恐惧。
慕容翰没有回答，甚至没有多看他一眼，仿佛他只是一块碍路的石头，径直冲向那堆象征着希望的烽燧燃料。几名试图阻挡的守军，被他随手几刀便劈翻在地，鲜血溅在干燥的柴薪上。他的目标明确无比——控制这座烽火台，并确保它无法发出任何正确的、能够惊醒整个江南的警报。
与此同时，沿江另外十一座被“哑火箭”标记的烽火台，也上演着类似或更加激烈、更加迅速的情景。玄甲军“飞渡营”的突袭精准而致命，他们充分利用了守军因严寒和长期无战事而产生的松懈心理，以及风雪交加、能见度最低、人最困倦的子时发动攻击，如同雪夜中的狼群，直扑猎物要害。许多守军甚至还没来得及拿起武器，或者刚从温暖的被窝中爬起，就被突入营房、如同鬼魅般的敌军斩杀在床铺旁、门口处。战斗在开始阶段，就呈现出一边倒的屠杀态势。
……
而在江北玄甲军大营，一座临时搭建的、可以俯瞰江面大部的高台上，冉闵和王猛并肩而立，遥望对岸那片被风雪和夜色笼罩的江南。身披厚重的貂皮大氅，依旧能感受到那刺骨的寒意。
风雪依旧肆虐，对岸的详细战况无法看清，只能隐约看到一些闪烁的、可能是兵刃反光或火光的亮点，以及那十二支早已熄灭、但升空位置被牢牢记住的“哑火箭”升起的大致方位。
“景略，此‘哑火箭’，真乃神物也。”冉闵感叹道，呼出的白气瞬间被风吹散，“无声无息，却能号令三军，同步发动，使敌不及反应。若非此物，断难有此雷霆之效，难以想象。”
王猛微微欠身，谦逊中带着一丝自信：“陛下过誉。此物灵感虽源自《武经总要》所载‘火箭’与民间烟火之术，然其机括之巧、燃信配方皆经臣与将作监同仁反复改良、试验数十次乃至上百次。关键在于箭头包裹之物，乃臣以特定比例的精炼硝石、硫磺、以及少量秘制金属粉末混合，辅以特炼不易冻结的火油黏合，使其既能于激射时与空气剧烈摩擦生热自燃，又能在无风或微雪之夜稳定飞行，不因寻常风雪而轻易熄灭，且火焰颜色独特，易于辨认。至于无声，则是弩机构造之巧，采用了软木垫片与特制滑轨，减小了机括振动与撞击之声，于风雪夜中，数十步外便难以察觉。”
他的解释轻描淡写，但冉闵知道，这背后是无数次失败的试验、无数个不眠之夜和呕心沥血的钻研。王猛之才，不仅在于治国安邦的方略，更在于这种能将古籍中的奇思妙想、民间智慧与严谨的格物精神相结合，化为切实可用、领先时代的军械的实干能力，这正是他冉闵最为倚重之处。
“慕容翰不负众望。”冉闵的目光仿佛要穿透重重夜幕与风雪，“此刻，江南的烽火，该乱了，该哑了。”
仿佛为了印证他的话，对岸的一座烽火台上，突然冒起了浓密的、在雪夜中格外显眼的狼烟！那烟柱在风雪中艰难地、扭曲地上升，颜色却有些怪异，并非纯粹的黑色，而是夹杂着一些灰白，显然是燃料受潮或仓促点燃所致。
“看，有人试图报警了。”王猛语气平静，如同在品评一幅画作。
果然，那狼烟升起不久，仿佛被一只无形的大手扼住了咽喉，烟柱骤然扭曲、变细，然后如同被掐断了根源，竟然在上升过程中消散了！并非完全被风雪吹散，而是如同源头被迅速扑灭一般，戛然而止。
紧接着，另一座烽火台也燃起了狼烟，但这次，那烟柱的颜色竟然是诡异的、带着一丝蓝绿的幽蓝色，而且升空后不久，便自行炸开，化作一团飘散的、带着异味的火星，如同失败的焰火！
更远处，有的烽火台刚刚冒出一点火星，就猛地发生了低沉的爆炸，烈焰腾空而起，甚至能隐约看到被气浪抛飞的人体碎片和破碎的木板；有的则始终沉寂，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如同陷入了永恒的死亡；还有的，燃起的狼烟竟然断断续续，毫无规律，颜色混杂，像是在传递着混乱、绝望和濒死的信息，根本无法解读。
“猎鹰队和‘雨师’动手了。”王猛解释道，语气依旧平淡，“猎鹰截杀试图飞出求援的信鸽，‘雨师’则根据对今夜风向、风速、湿度的精确观测，在特定烽火台附近的上风处，借助风力施放了特制的‘凝烟粉’和‘爆燃剂’，干扰甚至反向利用他们的狼烟信号，使其失效或传递错误信息。”
冉闵满意地点点头。这是一套精心设计的组合拳。“哑火箭”发起同步突袭，猎鹰和“雨师”扼杀一切可能的通讯，而慕容翰的锐士则负责实体占领、破坏和制造混乱。环环相扣，目标明确——就是要让坐镇武昌、自以为高枕无忧的桓温，在最短的时间内变成聋子和瞎子，至少在今夜，在整个江陵防线的最前沿是如此。
“经此一役，江南防线，门户已开，耳目已瞎。”冉闵的声音带着一丝冰冷的杀伐之意，“接下来，该让桓温好好听听，我们为他准备的、响彻荆襄的‘楚歌’了。”
……
江南，李嗣所在的烽火台。
战斗已经接近尾声，或者说，是一场单方面清洗的结束。守军死的死，伤的伤，剩余寥寥无几者也面色惨白地跪地投降，武器被扔在一旁。李嗣被两名玄甲军锐士反剪双臂押着，强行按着跪在冰冷的、混合着鲜血与污泥的雪地上。他眼睁睁看着慕容翰的手下，熟练地清理战场，将阵亡守军的尸体像拖死狗一样拖到一边堆积起来，又将缴获的尚且完好的兵器、弓弩堆积起来准备运走。更有几人，开始在那座最大的、已被控制的烽燧上动手脚，似乎是在安装什么黑乎乎的铁罐和引线。
慕容翰走到李嗣面前，居高临下地看着他，如同看着一只被困住的猎物。他的脸上溅了几点已经凝固的暗红色血迹，更添几分沙场宿将的煞气。
“你…你们是冉闵的玄甲军？”李嗣抬起头，艰难地问道，声音因内伤和恐惧而嘶哑，“你们怎么可能…怎么可能在这种天气渡江？这…这根本不可能！”
慕容翰没有直接回答，而是反问道，声音冰冷：“你看那狼烟，可能传出明确的、有用的消息？”
李嗣望向远处那些或是诡异熄灭，或是颜色不对，或是根本未曾燃起的狼烟，心中一片冰凉，绝望如同冰冷的江水淹没了他。他明白了，这不是一次简单的、鲁莽的偷袭，这是一次精心策划的、筹备已久的、旨在瘫痪整个长江烽燧通讯系统的斩首行动，目标明确，手段狠辣。对方对天气的利用、对地理的掌握、对守军心理的揣摩、乃至对通讯方式的干扰和破坏，都达到了一个可怕的程度，远超他的认知。
“你们…能让天变色？能让烽火失效？”李嗣想起之前逃兵疯传的、关于北军能呼风唤雨的谣言，声音带着无法控制的颤抖，世界观似乎都在崩塌。
慕容翰嘴角勾起一抹意味深长的、带着嘲讽的笑容，这笑容在李嗣看来，如同魔神对人间的嘲弄。
“非是天变色，乃是人谋。”慕容翰淡淡道，声音在风雪中清晰可辨，“告诉你也无妨，我主麾下，有能人可测风云变幻，有巧匠可造鬼神之兵。桓温倚仗长江天险，便可高枕无忧？殊不知，天时地利，亦可为人所夺，为我所用。这风雪，便是吾等最好的掩护。”
他挥了挥手，示意士兵将面如死灰、精神已然崩溃的李嗣带下去看管起来。然后，他转身走向那座被改造过的烽燧。他的手下已经在里面关键位置埋设了王猛特制的、带有延时机关的“火雷”。一旦有援军试图重新占领此台，或者到了预定时间无人解除，火雷便会引爆，将这座烽火台的核心设施彻底摧毁，不给敌人留下任何修复的可能。
“清理完毕，带上俘虏和战利品，速撤！”慕容翰下令，没有丝毫留恋。
三百锐士，来时如鬼魅，去时如疾风。他们带着少量有价值的俘虏和部分轻便的战利品，迅速消失在江南岸被风雪笼罩的丘陵林地中，只留下几座燃烧着诡异火焰、或是陷入死寂、散发着浓浓血腥味的烽火台，以及满地的狼藉和尸体，还有在幸存守军和即将到来的援军心中种下的、名为“恐惧”与“不可战胜”的种子。这种子，将随着他们的口述和眼前的惨状，迅速生根发芽，蔓延开来。
长江防线，自西陵至夷陵，十二处咽喉要地，在一夜之间，被硬生生撕开了一道鲜血淋漓的裂口。而这，仅仅是冉闵和桓温这场决定南方归属大戏的序幕。哑火焚天，焚的不只是烽火，更是江南守军赖以维系的心理防线和那看似不可动摇的自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