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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风卷沙,寒光照铁。疆场之上,血雾未散,马蹄杂乱如鼓点,喊杀声渐远,唯有金戈余音在山谷间回荡。赵美容策马狂奔,鬓发被风吹得纷乱,额头的血迹顺着脸颊滑下。她身后,于洪的铁骑如影随形,杀气逼人。

松林深处,枯枝交错,落叶在马蹄下翻滚。赵美容回首一望,只见那道人影骑铁灰战马,手中叉杖闪着冷光,如毒蛇吐信。她心知再逃不过,索性勒马停步,拔剑横胸,眼中决绝宁死不辱。

就在她举剑自刎的一刹那,一声长啸破空。林影晃动,白马如雷霆掠出,蹄声碎石,银甲耀目。那女将骑在马上,长刀映日,寒光如虹。

“赵皇姑休惊,我来助你!”

刀光一闪,于洪的叉杖被震开半尺,他虎口一震,险些脱手。定睛望去,只见来人一袭玄甲,腰悬双刀,神色冷峻,英气逼人。那一瞬间,他明白对手非同小可。

“刘金定?”他沉声问。

“正是。”刘金定刀尖下垂,语气冷冷,“你欺我宋室女将,当真不知死活。”

两马相对,风卷沙起。于洪眼角抽动,咬牙怒喝,一抖叉杖,寒光纵横。然而出手的瞬间,他心中闪过一丝不安她方才说自己也是三清弟子,若真同出道门,那岂不是本门相残?

他强行压下怒意,开口问:“刘小姐,你师承何门?莫非也是道中一脉?”

刘金定抬眉,语气中透着冷傲:“问这个作甚?是想找我师父算账?”

“非也!”于洪急忙收敛神色,“只是怕大水冲了龙王庙,误伤本门中人。”

刘金定冷笑:“量你也配?我师门中可没有你这样的败类。告诉你,我乃离恨天紫霞宫梨山圣母门下!”

于洪心头一惊,险些从马上摔下。梨山圣母在三教中声名显赫,与陈抟老祖齐名,德高望重,脾气亦烈。她最护徒弟,谁若动她弟子一根寒毛,便是触她逆鳞。

于洪心底直打鼓:若真与她动手,赢了,梨山圣母怪罪;输了,又丢尽颜面。身为一国军师,若败在女将手下,传出去岂不笑话?打也不是,不打也不是,左右皆难。

他正犹豫不决,忽听远处一阵马铃急响,风中传来喊声:“于军师林元帅有令,速回大营,不得有误!”

于洪如获救赎,拱手一礼:“贫道遵令!”翻身上马,随中军疾驰而去。

尘沙散尽,松林渐静。刘金定收刀立马,神情平静。赵美容策马而来,匆忙下马,撕下一缕袍襟绑住乱发,走到刘金定面前,郑重一礼:“多谢刘姑娘救命之恩!”

这一拜让刘金定一怔,急忙跳下马去相扶:“公主金枝玉叶,民女担当不起。”

赵美容语气恳切:“刘小姐若不相救,哀家此刻已葬身于洪之手。此恩,定奏明圣上,按功封赏。”

刘金定摇头:“民女行事,只为打抱不平,并非图功。公主无恙,便足矣。”

赵美容拉住她的手:“刘小姐,请随我回营。陶元帅正率军赴寿州解围,若得你相助,必是大功。”

刘金定心头一动。她本就想去寿州那或许能打听到高君保的下落。但一想到“双锁山招亲”之事,又有几分犹豫。若四个丫鬟嘴不严,传出风言风语,岂不贻笑天下?

她抬眼望向赵美容,目光闪烁,欲言又止。

赵美容看出她的为难,柔声劝道:“刘小姐若有顾虑,尽可放心,我自担保。”

腊梅这时插嘴道:“小姐,你就去吧!正好打听姑老爷子的下落呢!”

刘金定脸色一红,目光一凛,瞪她一眼。春兰忙扯住腊梅,低声道:“你找死啊?乱说什么!”

赵美容听出话中有话,眉梢一挑:“丫头口中的姑老爷子,是谁?”

腊梅张口欲答,春兰赶紧打断,语速飞快:“回夫人!小姐尚未定亲,只是有人提媒,说那位少爷与小姐颇般配。小姐未允,此事尚未定论。腊梅嘴快胡言,夫人勿怪。”

赵美容微微一笑,不再追问:“原来如此。”随即问道,“刘小姐,这些日子从哪来?又要往哪去?”

刘金定心中一酸:找的正是你儿子,可这话如何能说?她强作镇定,淡淡道:“民女自家乡来,闻宋主被困寿州,心急如焚,愿为国出力,只苦无引荐之人。”

赵美容听罢,眼中露出敬意:“哀家愿为你担保,同去寿州,可好?”

刘金定略一沉思,点头道:“既然千岁盛情相邀,民女遵命。”

赵美容喜道:“那就好,同去助我宋军一臂之力!”

腊梅在旁笑道:“小姐,这才像话!”

刘金定冷冷一瞪:“少说话!”随即转身吩咐春兰:“带人进林整备行装。”

林间光影交错,风中带着血腥与松脂的味道。几只乌鸦掠过远处的战场,发出凄厉的鸣叫。刘金定立在林外,目光凝望那尚未熄灭的战火,心绪翻涌。她抚上腰间佩刀,轻声呢喃:

“高君保……若你尚在人间,我必在寿州见你。”

这时,刘凯疾驰而来,抱拳高喊:“报两军混战多时,各有死伤,现已收兵整顿,打扫战场!”

刘金定策马驰行,山风猎猎。她回头对身后跟随的刘凯叮嘱:“刘凯,这是老公主赵美容,又是二路先锋官。咱们护送她去宋营,到军中可不同山寨,说话要谨慎,走路有规矩。我们只是平民百姓,凡事客气些。”

刘凯应声道:“小姐放心,我明白。”说罢,加鞭随赵美容一同奔向大宋营。

此时宋营一片混乱。赵美容与李秀英方才追击金国残军,远离主阵,结果双方乱军混战。多亏陶三春赶到,急令鸣金收兵。她站在阵前,满面焦急:“快!传令回营!再派人去找赵皇姑与李夫人!”

不多时,几名女兵抬着一个人急奔而入李秀英。她满身血迹,脸色惨白,眼神一暗便昏了过去。陶三春见状,心头一紧,几乎失声。

“李夫人!”她连忙上前扶住,吩咐:“快抬进帐中,小心些!”

帐内灯火通明,血腥与药草的气味混杂。陶三春站在床前,看着李秀英伤处隐隐泛青,眼底满是焦灼。随营郎中跪在榻前,细看伤势,皱眉道:“夫人伤在毒针,药性古怪,来历不明,属下不敢妄下药。”

陶三春胸口一窒。外敌未退,自家先锋重伤,赵皇姑又不知所踪,这一战真是出师不利。她抿唇沉思,额角青筋绷起。

帐外忽传喊声:“禀元帅少王爷郑印求见!”

陶三春转身:“快叫进来!”

郑印快步入帐,脸上带着抑不住的喜色:“娘,赵皇姑回来了!”

陶三春猛地一怔,语声都变了调:“在哪儿?”

“在帅帐门外候见。”

她顾不得多问,径自走出。夜风扑面而来,火把摇曳,照见赵美容立于营前。她头盔不见,征裙破损,面色苍白,却神情依旧坚毅。陶三春快步上前,眼中一阵酸楚:“皇姑!你可把我急坏了!这几日上哪去了?”

赵美容上前施礼,语气沉重:“禀元帅,末将领罪。是我救驾心切,冒然闯阵,被号兵误阻。又因李夫人追敌,我怕她有失,便跟着追去。不想途中遇妖道于洪,被打得丢盔卸甲,险些丧命。幸得双锁山女将刘金定出手相救,才保住性命。两世为人,方能再见元帅。如今初战失利,末将请罪。”

陶三春听得心中又惊又慰,伸手一把拉住她:“皇姑,你能回来便是大喜,胜败乃兵家常事,本帅不怪。倒是那位救你性命的刘姑娘,可曾带来?”

“她已在营门等候。”赵美容目中带笑,语气里满是敬意,“此女志在报国,侠骨凌云,心怀天下。她不求赏,不图名,只求助我宋室一臂之力。请元帅务必善待。”

“那是自然!”陶三春爽朗一笑,“她是我等恩人,岂能怠慢。你先更衣休整,我即刻设宴相迎。”

赵美容应声退去。

陶三春回帅帐,正襟而坐。帐中火光通亮,壁上悬着龙旗凤旆,杀气凛凛。郑印侍立一旁,偏将、副将、牙将分列两侧,肃然而立。她一声令下:“传我大令,有请双锁山女将刘金定入帐!”

鼓声三响,中军官应声而去。

不多时,帐外传来脚步声。刘金定整盔抖甲,踏步入内,身后随行四名丫鬟与刘凯。她略一俯身,目光迅速掠过帐中。二三十名将校,或魁梧如山,或精悍若鹰,人人威势逼人。她心中“咚”地一跳,但很快压下紧张,粉颈微抬,神色镇定。

帐中央的高台上,一员女将端坐帅案之后。她年约四旬,身材魁伟,膀阔腰圆,面似刀削。头戴三叉金盔,簪缨十三曲,身披黄金锁子甲,护心镜映出火光,耀目生辉。她双眉浓黑,双目如电,气势逼人,杀气中自带威仪。

刘金定心头一震:这气魄,分明是女中豪杰。

中军官高声禀报:“刘小姐,坐上者乃本军统帅陶元帅。”

“噢!”刘金定低声一叹,恍然明白这位正是陶然口出身,汝南王郑子明之妻,昔年困午门、斩韩龙,为夫复仇震动朝野的女杰陶三春。

她心生敬意,抱拳上前,清声道:“民女刘金定,参见元帅。”说罢提鱼蹋尾,双膝跪地,额头轻叩。

陶三春连忙起身,声音洪亮而爽朗:“刘小姐免礼,快快平身!来人,上座!”

刘金定连忙推辞:“元帅与诸位将军在上,民女岂敢当此厚待。”

“小姐乃救驾恩人,非比寻常。”陶三春语带笑意,“莫推辞。”

刘金定这才谢礼,侧坐一旁。

帐中气氛渐和。陶三春朗声道:“刘小姐侠肝义胆,救了赵皇姑,我与十万军卒皆感恩在心。此事传入京师,圣上定当嘉奖。若能留于本营,辅我破敌,实乃我大宋之福。”

刘金定神色肃然:“民女山野出身,幸蒙元帅抬爱,定当竭诚尽力,以死相报。自幼敬仰陶元帅之名,今日得见,果真英气逼人,平生足慰。”

陶三春闻言,爽朗大笑,掌声如雷:“刘小姐真会说话!我这粗人,常被人笑似男子,今得你美言,倒添几分颜面。若得你相助,我陶三春定要与贤妹并肩,为国立功,叫天下人看看,女子亦可镇疆平乱!”

陶三春倚案而坐,手指轻敲案面,目光却始终停留在刘金定身上。她看得仔细这姑娘长得极美,面若芙蓉,肌若凝脂,眼眸清亮如泉,腰肢轻盈似柳,双手纤细如春笋。这样的人儿,放在深宫做乐伎,或立于画堂之中抚琴弄笛,倒再合适不过。可如今竟披甲上阵,驰骋沙场?

陶三春心中暗想:这孩子生得柔弱,万一真刀真枪对阵,如何承当? 她外表粗豪,内里却极细腻,眉宇之间浮出一抹关切。于是沉声问:“刘小姐,不顾风霜之苦,来到前敌,可知此地刀枪无眼,生死一线?你父母可舍得你来?”

刘金定略怔,明白她话中关意。陶三春并非轻视,而是怕她送命。她垂眸思索片刻,抬头答道:“元帅,金定自幼随梨山圣母修习九年,师父临别时曾言:‘女儿学艺,不可自保身家,当以国为念。’我闻陛下被困寿州,寝食难安,遂携丫鬟下山,只愿出一份绵力。无奈孤身闯敌营,苦无引荐之人,徘徊数日未能入城。今日幸遇元帅,得见天日。若能为国立功,纵然战死疆场,金定亦甘之如饴。”

她语声平静,却铿锵有力。帐中众将无不侧目这番言辞,比男儿还硬。

陶三春心头一震,起身拱手:“刘小姐竟有此志,实乃巾帼之英。你曾杀进重围?”

刘金定神情不变:“民女力破四门,斩敌将陈子南,刀劈刁祖虎,锏打白杰,智胜林文善,可请元帅查实。”

此言一出,帐内顿时静得落针可闻。众将交相惊骇,纷纷低声议论:这丫头竟能连破四门?斩敌四将?

陶三春凝神细看,仍觉难信。她眯起眼,语调柔缓而带锋:“刘小姐,为何要力杀四门?那寿州之城,不开城门,竟须以命相搏?”

刘金定的神色微变,唇角轻颤。她低声答:“元帅恕我直言……民女一为救圣驾,二为……寻人。”

陶三春听出隐情,温声道:“既为本帅所问,姑娘可不必讳。那人是谁?”

刘金定沉默不语,眼神微闪,指尖在膝上紧紧一扣。她不敢说,那“寻的人”正是赵美容之子高君保。帐中气氛一瞬凝固。

就在这时,帐外传来脚步声。赵美容更衣已毕,掀帘而入,带着一阵香风与尘气。她向陶三春与刘金定行礼,温声笑道:“元帅,刘小姐,久等了。”

陶三春还礼:“皇姑可歇稳了?”

赵美容点头,又急切问:“元帅,副先锋李秀英何在?”

陶三春叹息:“她伤在暗器,已昏迷不醒,军中郎中皆不敢用药。”

赵美容神情一急:“哎呀!若有闪失,如何是好?”

刘金定闻言,连忙起身:“不知李夫人伤在何处?金定自幼随师学艺,对医道略有涉猎,或可一试。”

陶三春与赵美容对视一眼,俱是一喜。赵美容急道:“刘小姐若能救活李夫人,便是我军再生之恩。请随我来!”

众人当即离帐。

营地夜色沉沉,火把照亮风尘。一路行过,帐中传出阵阵呻吟与药香。刘金定边走边问:“李夫人是被何物所伤?”

赵美容将前事简略叙述那日她与李秀英追击敌将于洪,不想其施暗器,李秀英面中毒针。

刘金定眉头一凝,心下已有数。

不多时,来到李秀英的病帐。帐中灯光昏黄,药炉煮得咕嘟作响,十余名郎中围成一圈,个个皱眉苦思。见元帅到来,众人齐声施礼。

“都退一旁。”陶三春挥手,“让刘小姐看看。”

刘金定走到床前。榻上李秀英面色青黑,气息微弱,唇色乌紫,五官肿胀,几乎不成样貌。那伤口在面颊正中,黑紫一圈,毒气沿血脉隐隐蔓延。

刘金定屏息,俯身细察,又轻轻嗅了嗅那股气味。她抬起手,三指搭在脉上,眉心渐渐锁紧。

帐中安静,只听炉火噼啪作响。十几个老郎中互相侧目,小声嘀咕。

“姑娘治病?稀罕事!”

“世道真是乱了,元帅是女的,先锋是女的,如今连郎中也要让位给女人。”

“哎,我看她若真治好了,我这把老骨头回家抱孙子得了。”

低声议论不断,刘金定却似未闻。她收回手,缓缓道:“这位夫人中的是剧毒。”

老郎中们面面相觑这谁都看得出,他们在等她说后话。

刘金定继续道:“这毒乃五毒梅花针所致。那妖道于洪的师父,人称九手真人,善制奇毒,门下弟子多以暗器伤人。李夫人伤处呈梅花形,正是九手门的标记。针尖有孔,内藏蛇、蚰蜒、青蝎、蜈蚣与鹤顶红之毒,合炼八八六十四日,入骨即发。中者七日气绝。”

她顿了顿,语气一转,坚定道:“不过幸好李夫人中针未久,毒尚未入心脉,还有救。”

帐中火光微明,药香与血腥混杂,气氛紧张得连风都不敢呼吸。刘金定说完那番话,众郎中原本还各自端着架子,摇头皱眉,如今一个个都收了神气,眼珠死死盯着她。她那份镇定与从容,令满帐之人都不敢再轻视。

赵美容急切问道:“刘小姐,用什么药能救我的弟妹?”

刘金定神色镇定,语气柔中带坚:“我离开紫霞宫时,师尊不放心,赠我解百毒之药数丸,可解天下诸毒。药在我丫鬟春兰手中,让她取来。”

不多时,春兰被唤进帐来。那原本不显眼的小丫鬟,此刻成了众目焦点,手里紧攥着一个百宝囊,神情既紧张又自豪。她双手奉上:“小姐,东西带来了。”

刘金定接过囊,轻声吩咐:“取些无根水,再点一支蜡烛。”

女兵忙着照办。火光摇曳,蜡烛的烛泪缓缓滴下,映出刘金定专注的侧颜。她戴上鹿皮手套,打开那精巧的皮盒金锁叮然一响,随即“咔哒”一声自然弹开。

盒中分上、下两层,上层陈列着玲珑小巧的器具:小刀、小勺、小剪、小钳、小挠子,皆亮如新雪。她挑出一把细钳,在火焰上烤得通红,再缓缓靠近李秀英的面颊。

那一刻,帐中鸦雀无声,只有火舌跳动的声音。

刘金定的眼神稳若寒星,指尖轻抬,钳子精准地夹住一根梅花形毒针。她动作极轻,却快若闪电,将针拔出,投入瓷盘。那针细如牛毛,黑光闪动。刘金定命女兵挖坑,将之深埋,防止毒气外泄。

接着,她以手指挤净伤口处的黑血,直到见到鲜红的血珠,再用无根水细细冲洗。那血水顺颊流下,带着一股腥甜的味道。

随后,她打开第二层小匣,取出一包裹了三层的药粉。每一层都裹得极紧,她小心剥开,露出最内层细白如雪的粉末。她取下头上金簪,在蜡火上烧净,再挑起少许药粉,轻轻点在李秀英伤口上。那药粉一触肌肤,便渗出细微白气。

余下的药粉包好,她又从匣底取出一只拇指大小的陶瓶,倒出两粒药丸,以温水化开,缓缓喂入李秀英口中。

一切做完,刘金定收拾好器具,交还给春兰,语气平静:“好生保管,不可失了。”

帐内的人几乎屏住呼吸。几十双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李秀英。火光下,每一张脸都绷得紧。有人偷偷擦汗,有人暗暗咬唇,连那几位老郎中也手心冒汗若治不好,这女娃子恐怕要丢命。

时间在凝固中缓慢流逝。大约一炷香的工夫,李秀英的胸口微微起伏,她忽地长出一口浊气,手指颤动,眼皮轻抖,接着发出一声低哼。

帐中人齐声惊呼。

赵美容眼圈一红,扑到床前:“秀英!秀英!”

李秀英艰难地“嗯”了一声,声音虚弱,却是活过来了。

陶三春激动得起身,几步走到刘金定面前,一把抓住她的手,声音沙哑而洪亮:“刘小姐!你是救命的活菩萨!陶某无以为报,受你一礼!”

赵美容也跟着上前,双手作揖:“刘小姐,你救了我弟妹,便是救了我一命,哀家也该一拜。”

这话一出,春兰几乎吓得跪倒。她脑中第一个念头是婆母给儿媳磕头?这礼数乱了天!

她急忙上前:“不可!公主万万使不得!”

刘金定也吓得站起身,退后一步,连忙拦住赵美容:“公主何须如此,金定不敢当!”

赵美容被她扶起,反倒笑出了泪:“好,好一个不贪功的女将。”

回首再看,帐中那群老郎中早已散得干净怕认女师父,也怕被骂废物。

刘金定擦了擦额头的细汗,缓声道:“给李夫人多盖些被褥,让她发汗排毒,一会儿便会呕吐,那是毒气外出之兆。明日天亮,便能无恙。”

陶三春点头连声:“照小姐吩咐!”

命令传出,帐中立刻忙碌起来。

当夜风息灯静,众人回到帅帐。陶三春吩咐设宴为刘金定庆功,又命人整理寝帐,安置她与随从。那四个丫鬟和刘凯一夜之间,成了宋营的贵宾。

不多时,帅帐内灯火辉煌,酒香弥漫。陶三春居中,赵美容在左,刘金定坐右。此刻她已换下战甲,着一袭素衣,肌肤如雪,眉目清秀,举止温婉。她那股山野英气,反衬得更添一份从容。

陶三春见她这模样,心中越发喜欢,笑着举杯:“刘小姐,请坐。今日为你庆功,也为咱们宋军添一份喜气。”

三人推杯换盏,言笑渐欢。陶三春问她:“刘小姐自幼修学九年,可读什么书?”

刘金定答:“白日随师诵读经史,夜里练武习兵法。所学无非三坟五典、八索九丘,《孙子》《吴子》略知一二。”

陶三春微微眯眼,笑意中藏着试探:“那《孙子兵法·谋意篇》中‘用兵之道’一节,刘小姐可曾学过?”

刘金定心头一动,立刻明白她的意思。陶三春这话,是在试她。

刘金定放下酒杯,心中暗道:幸好当年师父逼我苦读兵书,不然今日真要叫她问住。她起身,神情镇定,声音清脆如珠落玉盘。

“回王妃,《孙子》有言:‘兵者,诡道也。’”

陶三春微微一挑眉:“何为‘诡道也’?”

刘金定一笑,语带锋芒:“俗话说,兵不厌诈。此所谓‘兵者,诡道也’。用兵之计,愈巧愈妙,愈密愈精,方能取胜。自古兵贵精,将贵谋,乃兵家至理。南唐此战,正是谋深计远。舍朱叉、弃双江,假意退守寿州,引我主入城,实则困之。此为险中之险,谋中之谋。”

帐中诸将闻言皆变色。陶三春放下酒盏,眉宇渐紧:“刘小姐此言是说我军误入敌计?”

刘金定坦然迎上她的目光,神色不改:“恕我直言,军中主帅忘了《九变篇》一言:‘智者之虑,必杂于害。杂于利而多可信也,杂于害而患可解也。’明智的将帅,在见利时也须思其害。寿州关城虽易取,却是死地。若能谨记‘望城莫入’,便不会叫圣上受困七年。兵贵诡道,非在蛮勇。”

她语气淡然,却句句如刀。赵美容原本含笑的脸色,渐渐泛红。她低下头,指尖无意识地在案上轻敲。她知道刘金定说得没错。当年领军入寿州之人,正是她的丈夫,高怀德。

帐中气氛微凝。陶三春一怔,旋即哈哈一笑,举杯一饮,目中反添几分敬意:“好一句‘兵者诡道’!有胆有识,不愧女中英豪。”

她又问:“既然你懂兵,可知‘为将者’应具何道?”

刘金定应声道:“为将者,先知五才,后识十过,并明三略六韬。”

“何为五才?”

“智、仁、信、勇、忠。”刘金定朗声道,“智者思虑周密,不惑于乱;仁者以众为怀,不忍滥杀;信者令出如山,言而必行;勇者一心赴敌,不惧生死;忠者无二志,始终不渝。五者兼备,方为良将。”

陶三春的眼神渐渐明亮,手指在桌上轻叩:“那十过呢?”

“十过者:不准军中妄言,不准营内私谈,不准擅离防地,不准倚势行奸,不准聚赌戏酒,不准令行不从,不准欺压百姓,不准讹诈钱财,不准兵扰民宅,不准马践庄田。违者皆斩。”

帐内众将听得暗暗点头。

“那三略六韬呢?”陶三春问。

刘金定不慌不忙,娓娓而谈:“三略者,一略天,不识天时者不为将;二略地,不知地利者不为将;三略人,不晓人心者不为将。六韬:一曰龙韬,知君德而辅之;二曰虎韬,行先锋以安营立寨;三曰豹韬,军阵严明,不许临阵退缩;四曰杰韬,兵马未动粮草先行;五曰英韬,坚守军律,犯令必诛;六曰雄韬,堂堂之阵,奇正相生,见强者生擒之,方为大将。”

她一口气说完,语声清亮,铿锵有力,帐外风声都似为之一顿。

陶三春听得拍案而起,面上流露出由衷的惊叹。

“好一个刘小姐!有识有胆,有谋有文!你说的句句在理。既然如此,你可知南唐困我圣上七年,为何圣上仍能安然无恙?”

刘金定微微一笑:“寿州弹丸之地,南唐以二十万兵围之,城中军民同心守御,能渡饥荒七载,全赖圣上天命所佑。有人言飞鼠盗粮,不过是谣言。依我看,寿州之民无饥色,必有暗藏粮仓。昔年南唐元帅刘仁瞻守寿州,便在地底建密仓。圣上洪福齐天,又得民心辅之,百姓不叛,士卒不惧。民心即天意,天意佑我主,方能七年不倒。”

帐内一片静寂,唯有火光映得每个人神色明暗交错。陶三春神色一变,忽然长揖到底,正色道:“刘小姐深谋远虑,运筹帷幄,真有大将之才。陶三春自愧不如,愿让兵权于你,在麾下听令,共破南唐,救我圣上!”

刘金定连忙起身回礼,语带谦让:“元帅言重。金定不过学艺出山,方才所言,皆师训旧闻,浅识肤谈,岂敢居首。”

陶三春再三相让,刘金定始终不受。赵美容笑着圆场:“刘小姐初到军中,还不熟诸将事务。暂由陶元帅领兵。等到了寿州,再由圣上亲点,不迟。”

陶三春点头:“此言有理。”

众人议定,气氛才缓。

灯光柔和,刘金定却心神不宁。她低头抿了一口酒,指尖轻抚杯沿,眉间暗锁。她想到:到寿州后,能否见到高君保?他是否还记得那场双锁山的姻缘?

赵美容望着她的神色,心中微动。她温声问:“刘小姐,可有心事?”

刘金定连忙收敛神色,摇头一笑:“没有,公主。”

赵美容轻叹一声,柔声道:“你瞒不过我。眼中藏忧,必有未尽之言。”

刘金定沉默片刻,低声道:“我离家已久,心中牵挂山寨父兄,难免忧思。”

赵美容抹去眼角的泪,语气凄然:“好孝顺的闺女啊。离家之后还牵挂父兄老人。可叹哀家命薄,生了个逆子,不听母训,背我而去,音讯全无,恐是凶多吉少……”

话未说完,她已泣不成声,肩头微颤。

刘金定心头一酸,连忙劝慰:“老人家别伤心。高少爷背母离家,不是叛逆,而是为国尽忠。小女子听闻,他已安然无恙,如今正在寿州前线。”

赵美容泪光一顿,抬头定定地看着她:“刘小姐……你认识君保?”

这话一出,刘金定怔了一下,心口猛地一跳。她这才意识到自己失言,面上登时飞起一片红霞,声音都低了:“哦……那日偶然听人提起。”

赵美容的目光带着试探,又问:“你见过我儿吗?”

刘金定的指尖绞着衣角,半晌才轻声道:“见过一面。那日他路过双锁山,口渴讨水……我恰巧在山下。只是萍水相逢,未曾多言。”

赵美容一听,心中雪亮。她回忆起那日在林间听丫鬟失口提到“姑老爷子”的事,再联想到刘金定曾言“力杀四门为找人”心思顿时通透。这姑娘要找的人,不就是君保?

她暗暗叹息:若真是君保在双锁山招亲,那这场姻缘既是天意,又是军律之违。临阵成婚,乃军中大忌。但看这姑娘的神色与气度,又岂是凡人?“此事,暂且莫问。等到寿州,再作打算。”

想到这里,她强抑笑意,故作糊涂地转开话题:“哀家累了,时候也不早。刘小姐早些歇息吧,明日五鼓升帐。”

她们互道晚安,灯火渐熄,夜风扑面。

次日五鼓,号角响彻营中,马嘶声震。陶三春披甲升帐,火光照在她黄金锁子甲上,熠熠生辉。刘金定早早立于帐前,神情肃然。陶三春宣令传军,校阅人马,发放军情。正准备起兵破敌,忽听前哨来报

“禀元帅!南唐北营忽然撤兵,转向西面,城北开出一条通道!”

帐内众将一片喧哗。陶三春皱眉:“撤兵?林文善这老贼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刘金定略一沉思,缓缓道:“元帅,林文善狡诈多疑,必是诈退。昨日他收兵鸣金,恐有谋算。若我军迟疑不前,反中其计。城中军民困守日久,粮盐匮乏,正需援助。即使有险,也该趁机入城,以振军心。”

陶三春听完一拍案:“说得对!不入虎穴,焉得虎子?即便有险,我们也该走这一遭!”

当即传令拔营。命郑印护着赵美容为先锋,刘金定押后,护送重伤的李秀英同行。

行军出发,晨雾弥漫。旌旗如潮,马蹄声震。

此时的南唐大营早已人去寨空。昨夜林文善与军师于洪商议,已定下避锋之计。

“陶三春十万铁骑来势汹汹,与其硬拼,不如避其锋芒,”于洪说,“困寿州原是要困死赵匡胤,如今他未死反生,援军又到,不如暂退。让她们入城,日后再困城池。若胜,复围寿州;若败,也保军力。”

林文善点头道:“正合我意。”

于是,一夜之间,南唐北营拔寨西移,留下空城一路。

旭日初升,陶三春率军抵寿州城下。

城头鼓角齐鸣,守军见援军旗帜,顿时爆发出山呼海啸般的欢声。城门“轰”地大开,赵匡胤披铠亲出,步行迎接。阳光照在他满是风尘的面容上,神情坚毅,却藏着几分疲惫。

郑印下马,跪地奏道:“臣奉命援兵,幸不辱命,救驾来迟,请万岁恕罪!”

赵匡胤亲手将他扶起:“皇侄功高盖世,何罪之有?你母亲在何处?”

“回陛下,母亲就在后军。燕长公主也在途中。”

言未落,赵美容已至。她一身素甲,面容因风霜略显憔悴,却仍气度雍容。她下马,盈盈一拜:“皇兄遭难,京中群臣忧惶。妾身与陶王妃奉命亲征,救驾来迟,罪该万死。”

赵匡胤连忙上前,扶住她手臂,眼中含笑:“御妹何出此言?愚兄无能,累你涉险。今日得见,胜过天下。”

赵美容眼眶一热:“皇兄莫言如此,只要你平安,便是天恩。”

赵匡胤转头望城门,叹道:“孤在此困守七载,几度以死为计。今日见援军至,天地似重开。御妹先进城歇息,余军随后整顿。”

赵美容却摇头:“不,我要与陶王妃同入。此番救驾,皆她指挥得法,应让百姓亲见。”

赵匡胤含笑点头。

这时,她的目光却在周围搜寻,眼神急切。赵匡胤看出端倪,轻声问:“御妹是在找君保吧?”

赵美容急忙点头,声音发颤:“皇兄……君保那孩子,可有消息?他出京后,我日夜难安。”

赵匡胤笑道:“放心吧。几日前他已到寿州,如今正在帅府休整。”

赵美容闻言,浑身一轻,泪光顿闪:“谢天谢地,谢天地保佑!”

赵匡胤叹息:“御妹,有一事愚兄心愧。妹丈被虏入敌营,至今无音信,恐凶多吉少。”

赵美容垂泪摇头:“皇兄不必自责。战场之上,哪有不流血的?我只盼他安然无恙,若能重逢,便是恩典。”

寿州的天,灰蒙蒙的。七年的兵火让这座城池像个满身伤痕的老人。厚重的城门缓缓开启,陶三春一骑当先,甲光耀目,率领数万宋军鱼贯而入。街巷两侧的百姓衣衫褴褛,面带菜色,却仍跪地迎接,呼声嘶哑而激动:“万岁千岁大宋万胜!”

赵匡胤立在帅堂门前,望着那支铁甲部队如潮涌入,眼中闪着光。陶三春翻身下马,抬头笑道:“万岁!先把粮草和军械运入城中,救急要紧,有话晚上再谈。”

赵匡胤点头,语气里带着真切的感激:“弟妹,辛苦了!”

陶三春摆摆手,嗓音洪亮:“和你们比,我们在京中是享福的。能来这见到你们,死也值了。”

“此地非叙旧之处,”赵匡胤笑道,“且入城歇息。”

“谢万岁。”

于是君臣并骑入城。

街巷尘土飞扬,士卒们推着辎重车,运送粮袋、药箱与兵器。多年困守的军卒早已衣衫破旧、面如枯槁,如今望见满车的辎重,纷纷流泪高呼。军中吏员忙着登记发放,粮草官、器械官、合帐官在忙得脚不沾地。废弃的街角重新燃起炉火,仿佛连空气中都透着久违的生气。

赵匡胤把众人迎到帅堂。堂内早备好茶水与坐席。陶三春、赵美容、李秀英依次落座,寒暄几句之后,陶三春神情一肃,起身抱拳道:“万岁!臣有一人要举荐,此人胆识过人、文武双全。她救过老皇姑,医治过李夫人之伤,又精通兵法,计出万全,实乃奇才。”

赵匡胤一愣:“哦?如此人物是谁?”

“是双锁山的女英雄刘金定。”

赵匡胤微微一笑:“前三日破敌有一女将力杀四门,莫非就是她?”

罗延西立刻接口:“正是!那日她闯敌营斩将数人,只是我一时不知她姓名。后来听说她在找东平王世子高君保,我以为是占山女子,不敢让她入城。”

此言一出,赵美容心头一震,脸色微变。她暗道:果然不出我所料,刘金定为君保而来。

赵匡胤放下茶盏,含笑道:“如此女杰,怎能埋没?快请她进见。”

不多时,营外传报:“刘金定已候见。”

赵匡胤起身:“宣。”

帐帘掀开,刘金定步入堂中。她换了战袍,素甲贴身,步伐稳健,眉目间英气逼人。那一刻,堂上所有的目光都聚在她身上既惊叹她的美,又惊叹她的从容。

她行至殿前,屈膝叩拜,声音清脆坚定:“万岁在上,民女刘金定叩见!”

赵匡胤伸手虚抬:“免礼平身。”

“谢万岁。”

赵匡胤细看她片刻,目光微凝:“前三日闯阵力杀四门的女将,果真是你?”

“正是民女。”

“为何当日不呼号开门,而要独自冲阵?”

刘金定微微一笑,眼神清澈:“民女入敌阵,并非为功名,而是为找一个人。”

赵匡胤挑眉:“哦?何人?”

刘金定脸上微微一红,低声道:“东平王之子,高君保。”

堂中一静。赵匡胤心头一动,随即掩去笑意:“你与他相识?”

“见过一面。”刘金定语气平稳,却掩不住那一丝羞意,“那日在双锁山,他路过山下讨水。其余之事,高少爷自会说明。”

赵匡胤是她的长辈,又是帝王,此话再问已不妥,他只是点了点头,不再追问。

“刘小姐救皇姑、医李夫人、斩敌将,功高盖世,朕欲封你为”

话音未落,刘金定立刻俯身打断:“万岁!区区小事,不足挂齿。金定此来,一为报国,二为送物。高少爷离开双锁山时,遗落银装锏。民女恐他无兵器应敌,特地带人赶来奉上。不知高少爷可在城中?”

堂中一静。赵匡胤抬眼看了看赵美容。

赵美容心中又惊又恼,暗想:这丫头主意多得很,昨夜还不提银装锏,今日却借口“送锏”!那锏……究竟是忘带,还是有意留给她?

她轻声问道:“皇兄,君保呢?为何未见他出来?”

赵匡胤叹息:“御妹,方才我不敢说,怕你太过忧虑。君保入城后染病,得了卸甲风,昏迷两日,滴水未进。城中缺药,病情不见好转。与他同屋的高怀亮也受了重伤,九处刀创,两处中箭,幸而保命。叔侄二人皆在帅府后宅休养。”

话音落,帐中三位女将同时变色。

赵美容急得眼泪直流,立刻起身:“皇兄,我要去看他们叔侄!”

李秀英也扑通跪下:“臣妾亦愿同行探病。”

唯独刘金定,一时间进也不是,退也不是。**那是人家的丈夫、人家的儿子,我又算什么?**她心中一阵慌乱,指尖都在微微发抖。

但很快,她的眼神沉了下来,声音清亮:“万岁,民女自幼随恩师学艺,医道亦有所通,能辨百草、识百毒、治百疾。若蒙允准,愿为高家叔侄诊治。”刘金定心里暗道:“拣大的说,才有机会见他。若只言医术小能,怕是被推辞在外,很有可能被拒之门外。”

她面上镇定如水,心底却滚烫如火。赵匡胤闻言大喜,起身笑道:“刘小姐真乃救命女菩萨!朕替高家叔侄叩谢。”

随即命张光远带路,赵美容、李秀英、刘金定三人疾步奔赴后宅。四个丫鬟与刘凯紧随,火把映出众人焦急的影子,在廊墙上摇曳。

院内冷清,风卷落叶,哨兵肃立。三间瓦房,一明两暗;东屋住着高怀亮,西屋是高君保,中间安置着医兵与御医。

赵美容一进门,御医赶忙上前施礼:“皇姑安。”

赵美容急问:“二人病势如何?”

御医垂首叹息:“困守七年,药尽已久。高元帅伤势略稳;高少爷之病,却深重得紧。”

赵美容眉心紧锁,推门而入。

屋中药气刺鼻,昏灯如豆。床上高怀亮面色灰白,鬓边银丝斑驳。往日铁血豪将,如今枯槁消瘦。赵美容与李秀英对视一眼,泪意顿生。

赵美容哽咽道:“贤弟,醒醒!”

李秀英扑前:“将军!嫂嫂来看你了!”

高怀亮睁眼,先怔,后露笑意,声音沙哑:“我听君保说你们要来……真来了!谢天谢地!”

赵美容轻抚他手,感受那几乎冰冷的温度:“兄弟,你的伤可还撑得住?”

高怀亮勉强笑:“无妨……只是君保那孩子也病倒了,我心不安。”

赵美容宽慰:“别急,我们带了神医。”

说着,唤刘金定上前。

刘金定深吸一口气,向前一礼,语声柔而稳:“高老将军,请恕民女冒昧。请问伤在何处?”

高怀亮见是年轻女郎中,心下微不悦,仍将病情略述。刘金定探脉、察色、问症,细致如工。片刻,她抬头道:“气血受损,毒未入骨,调养十日可愈。”

她取出百宝囊,从中取两瓶紫玉药剂,又铺开白纸分包药粉,药香微苦。

“白色药丸清理血气,每晨空腹服下;粉色药末外敷,用盐水洗净伤口后上药,三日可效。”

李秀英双手接过,泪中带笑:“多谢刘小姐救命!”

赵美容道:“弟妹扶持贤弟服药。我与刘小姐去看君保。”

西屋门开,一股冷气扑面。烛火闪烁间,刘金定看见床上的青年那张面孔,她曾无数次在梦中想起,如今却苍白如纸,唇色如靛,双颊塌陷,气息微弱。

赵美容上前一看,心如刀绞,失声痛哭:“儿啊!娘来了,你睁眼看看,刘小姐来给你治病了!”

高君保却毫无反应,只微微翻了个身,又陷入昏迷。

刘金定心头剧痛,胸腔发紧。她静静立在赵美容身后,指尖在颤。几日不见,他竟病成这般模样。

她默默叹息:

“将军,为你我弃了山寨,力杀四门,险些丧命;为你我在林间露宿,夜不能寐;为你我不顾名声,只求一见。你可知我这一身血汗,全是为你而流?”

她眼角含泪,却强压情绪,低声道:“皇姑,请止泪。让我来诊。”

士卒搬凳于榻前。刘金定坐下,轻轻按住君保手腕,脉息弱得几不可闻。她的眉心紧皱,手却稳如铁。

赵美容看着她,心中暗叹:这姑娘眼底的情意,骗不了人。

刘金定抬起头,声音低却坚定:“他这病由风寒入骨,又兼思虑成疾。再迟一日,恐损心脉。我可试以秘方救治。”

赵美容忙点头:“但凭小姐处置!”

刘金定取出细针与药囊,火光下那双手纤细却笃定。她轻轻卷起君保的袖子,望着他那瘦削的手腕,心口一阵抽疼。

她在心底低语:

“你若能醒,我愿再赴刀山火海,只求再听你一声唤我名字。”

她缓缓落针,神情专注。烛火摇曳间,那一身素甲的女子,如同一尊静默的雕像美丽、坚毅、令人心碎。

赵美容凝望着这一幕,眼中泪光与火光交融,心中暗想:

若天意有灵,让这二人结缘吧。男如潘安,女赛西施,真乃玉女配金童。

屋外的风声渐渐止息,寿州帅府的后院笼罩在一片静寂中。昏黄的灯火从窗纸漏出,摇摇晃晃。刘金定收回诊脉的手,又翻开高君保的掌纹、眼皮、脚跟,细察气血。她心里有数:这病来得凶,不过是火寒相激,闭汗成毒。

她走到外间,轻声唤道:“春兰,取百宝囊来。”

春兰匆匆应声进屋。刘金定打开那只陈年皮囊,从中取出一个小巧的葫芦。她轻轻拧开盖子,倒出一点细粉,放入汤匙,用凉开水化开,细心搅匀。淡淡的药香在灯下弥漫开来。

“皇姑,这药需缓缓灌下。”

赵美容颤抖着接过汤匙,取一双竹筷,小心撬开儿子的牙关,手指微微发抖。药水顺着喉咙滑下,高君保喉头动了动。赵美容轻拍着他的下巴,焦急地低声呢喃:“乖孩子,咽下去……快些咽下去。”

李秀英也走了进来,和她一同守在床边。刘金定立在旁侧,眸色凝定,连呼吸都放轻。她这药是发汗驱寒的方子,若药到效处,便有救。

时间一寸一寸地过去。屋中只听得火烛轻燃的声响,气氛沉得几乎能听见心跳。

忽然,高君保的额头渗出一层细汗。片刻之后,汗如雨下。赵美容急忙取帕去擦,连连惊呼:“出汗了!出了汗!”

刘金定心中一松,暗暗握紧拳头:好在没迟。

然而她又担心,病久身虚,汗出过多反伤元气。 她重新打开百宝囊,取出一只玉色药瓶,里面盛着她下山前师父亲手炼制的“定元丹”以百年人参调制,补气安神,固本强筋。她将两粒药丸碾碎,和水化开,轻声道:“这一剂是补气的,让他饮下,可护元神。”

赵美容依言喂下。

又过了一顿饭的工夫,烛影微动间,床上的人轻轻动了动。

“唔……”

那声音微弱却清晰。赵美容猛地抬头,泪珠扑簌簌地滚落。

“君保!儿啊,你醒了!”

高君保的睫毛颤了几下,缓缓睁开眼。光线刺入瞳仁,他愣了愣,只觉得头脑昏沉。眼前模糊的轮廓中,有一位妙龄女子正俯身凝望他,眼波盈泪,眸光似水。

他心头一惊,急忙闭上眼,脑中一片混乱:我这是在哪儿?怎么有个女子在我床前?

刘金定看他避开,心头一凉,像被针扎了一下。他……不认得我了吗?

她忍着心酸,轻轻俯身,声音柔得几乎要化开:“高少爷,是我刘金定。你……想起来了吗?我来给你送银装锏。”

这句话落在他耳中,像是一阵清风拨开了迷雾。高君保的记忆慢慢回笼:双锁山、招亲、铜鞭、少女的笑容……一切在脑中闪过。原来是她。

他心里猛地一沉:糟了!她若是提起招亲之事,被皇上知道,我这偷离京营之罪,怕是要砍头的。

他挣扎着转头,声音发颤:“是你……你不许”

话还没说完,赵美容和李秀英早已扑到床前。

“君保!”

“孩子,你醒了!”

母亲与婶母的泪落在他脸上,灼热而沉重。他咽回了那句“不要说”的话,只能强作镇定:“娘……您怎么来了?我……梦着都惦记您。”

赵美容又气又疼:“冤家!你偷出京城,让我们担心成什么样子!”

“娘,我知错了,这次算我一时冲动,下不为例。”他挤出笑来,只想让母亲宽心。

“为娘今日来到寿州,陶王妃与郑印都已进城。你安心养病。”

“您一来,我的病就好了。”

这句话原是孝顺的安慰,落在刘金定耳中,却如针扎心头。好啊,你母亲一来病就好了?那我这几碗药是喂给风喝的? 她抿唇,眼角微微泛红,低下头,不言语。

赵美容瞧出她心思,笑着扭头道:“傻儿,这病哪是自己好的?是刘小姐救了你。”

“刘小姐?”高君保愣住,脑中一片空白。

“方才坐你床边那位姑娘。”

他回头,恰见刘金定垂着睫,神色冷静,眉眼间透着几分倔强与失落。

“她……她是谁,我不认识。”他低声道。

屋外寒风卷起落叶,吹得檐角的风铃“叮叮”作响。屋内气息未散,刘金定的面色却已惨白如纸。

那句“我不认识”,像一柄冷刃,直刺入她的心。

她怔在原地,只觉脑中嗡然作响,胸口似被巨石重击。片刻前还温柔如水的眼神,此刻凝成了一潭死灰。

她为他流血、为他拼命,力杀四门、闯阵救驾,冒天下之名羞,只盼一见。换来的,却是四个字:“我不认识。”

刘金定唇色发白,呼吸紊乱,脚下一个踉跄,几乎摔倒。春兰眼疾手快,忙上前扶住:“小姐!你怎么了?”

刘金定的声音微颤,似被风吹散的烛火:“收拾东西,把马牵来门前……此地不是我们容身之所。我们回双锁山。”

春兰大吃一惊:“小姐!你日日思念、夜夜牵挂,好不容易见着姑老爷子,怎又要走?”

刘金定苦笑,泪水在眼眶里打转:“他丧尽天良,不认亲情,我还留着何用?走!”

“小姐,咱走也得把话说清楚再走!”春兰急得直跺脚。

刘金定垂眼,声音冷了几分:“他们是官宦之家,富而不仁。我刘家虽在山中,不与达官权贵结亲,却也不求高攀。你去,把银装锏取来还他。”

“小姐”

“去!”

她的声音不高,却冷得让人心惊。

春兰咬了咬牙,转身去了外屋。刘金定站在门前,风从窗缝灌入,吹动她的发丝。她忽然觉得浑身都冷,冷得骨头都在颤。那盏灯照着她的脸,映出泪光,却也映出坚决的影子。

“他负我情,我也不求他念;我有心,他无意。此情到此为止。”

屋内,赵美容正安抚儿子,李秀英在旁轻声相劝。三人谁也没注意到,刘金定早已悄然退出。

少顷,春兰返身而来,怀里抱着银装锏,神色愤然。她一脚踏进门槛,清脆的声音划破屋内的寂静:

“老皇姑、李夫人,你们听清楚!我家刘小姐要离开寿州,临行前有几句话,不能不说!”

赵美容一怔,正欲开口,春兰已放开嗓门,字字如刀:“我家小姐在双锁山立下招夫牌,是高君保少爷亲自砸了牌、抄了山,被擒之后,老寨主当面提亲。那时高君保满口答应,亲手换了生辰帖,又以银装锏换我家小姐的打将鞭,做定情之物,说要结成良缘。

“谁知他反复无常,半夜悔婚,偷下双锁山,扔下定情之鞭!小姐不怨他,念他忠义为国,又怕他在南唐出事,带着我们一路追来。

“在北营时,他被敌兵困住,是我家小姐杀透重围、斩敌三将,把他救出来!那时他战马惊走,小姐又为他力杀四门,险些丧命!他却不回头,独自逃进寿州。小姐在林中苦等数夜,又救了皇姑,又救了李夫人!

“今日进城探病,又救了他一命。小姐以为他能记得旧情,谁知他却当面否认,连‘不认识’三字都能说出口!

“高君保!你的命是我家小姐救的,没有她,你早成尸骨!你忘恩负义,负情寡义,枉为人子人臣!天有眼,迟早报应!”

说到最后,春兰双眼通红,手起一抖,将银装锏“哐啷”一声掷在门前。锏头砸地,铮然作响,回音震荡在屋梁之间。

“这锏物归原主,从此恩断义绝!”

她转身离去,声音冷若冰霜:“小姐,我们走!”

门帘一掀,风灌进屋,火烛摇曳。

屋内死寂。

高君保怔怔坐在床上,赵美容与李秀英都傻了。谁也没想到,这双锁山女子竟敢当众揭破此事。

赵美容脸色苍白,想解释什么,却又说不出。高怀亮在隔壁听得一清二楚,只叹一声长气:“君保……你闯下大祸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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