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下了一整夜,又持续到周四的早晨。天空是均匀的铅灰色,雨水敲打着玻璃,发出单调而连绵的声响,将整个世界浸泡在湿冷的灰调里。
早自习的教室,被白炽灯和窗外昏暗天光共同笼罩,空气潮湿沉闷,混合着雨衣的塑胶味和少年人睡眠不足的低气压。每个人的头发和肩头都带着水汽,脸色在灯光下显得或苍白或黯淡。
阳坐在座位上,面前摊开的竞赛题集已经十分钟没有翻页。他的目光落在窗玻璃上蜿蜒滑落的水痕,那些不规则的轨迹在他眼中被拆解成无数个微分方程和流体力学模型——速度、加速度、表面张力系数、玻璃倾角……大脑自动进行着无意义的复杂运算,试图用他最熟悉的理性工具,来填满那个因“情感变量a”失控而出现的、令他恐慌的认知空洞。
然而,运算越精密,内心的空洞感却越发清晰。湿地公园的监控录像,卿空座位上那片被他亲手擦去却仿佛仍在灼烧视线的咖啡渍,予在图书馆挡在丁身前时紧绷的侧脸轮廓……这些画面如同顽固的病毒片段,不断侵入他试图构建的纯粹数理世界。
他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疲惫,不是身体上的,而是核心处理器长期超负荷运转、却无法解决根本冲突后的系统衰竭。他甚至开始怀疑自己一直信奉的“万物皆可量化”原则——如果连自己内心这片突然沸腾的、无法命名的混沌都无法解析和掌控,那么他所依赖的理性大厦,根基是否早已松动?
他摘下眼镜,用力揉了揉眉心。镜片下的眼睛布满了细微的血丝。这个动作引起前排予的注意——她正侧身和漓低声说话,余光捕捉到阳罕见的疲惫姿态,心中微动。
她想起昨天阳在办公室外沉默的背影,想起他用力擦拭卿桌面时绷紧的下颌线,也想起更早之前,他在迷宫黑暗中挡在她身前的、那笨拙却滚烫的瞬间。这些画面在她心中交织,形成一个模糊却越来越清晰的轮廓——阳的“系统”,正在经历一场连他自己都未曾预料、也无法处理的“崩坏”。
而这种崩坏,似乎与她有关。
这个认知让予的心跳漏了一拍,一丝复杂的情绪涌上心头——混杂着担忧、一丝难以言喻的悸动,以及更沉重的责任。她不能放任他独自在数据的迷宫中迷失。但如何介入?阳的世界壁垒森严,任何未经“逻辑许可”的情感关怀,都可能被他视为干扰而更加排斥。
就在她思忖间,教室门被推开,带进一股湿冷的空气。班主任徐Sir走了进来,纯黑细框眼镜后的目光比往日更加锐利,扫过全班时,尤其在几个方向多停留了一瞬——丁、予、阳,以及……卿空着的位置。
卿今天又“恰好”没有在早自习出现。
徐Sir走到讲台前,没有像往常一样直接开始训话或布置任务,而是沉默了几秒。这异常的沉默让教室里的气氛更加紧绷。
“昨天,公园管理处和警方的人来找过我。”徐Sir开口,声音不高,但字字清晰,穿透雨声传入每个人耳中,“关于上周末湿地公园发生的事,想必很多同学已经知道了。目前,警方正在全力追查那两个滋事者和监控里出现的可疑人员。”
他顿了顿,目光缓缓扫过全班,语气加重:“我要提醒在座的每一位,学校是学习的地方,同学之间应该互帮互助,和睦相处。任何形式的欺凌、恐吓、或者试图伤害他人的行为,都是绝对不允许的!一旦发现,学校绝不姑息!”
他的话语意有所指,但又没有明确对象。教室里鸦雀无声,只有雨声淅沥。不少同学下意识地看向丁的方向,又迅速移开目光。丁低着头,手指紧紧攥着笔,指节发白。
“另外,”徐Sir话锋一转,语气稍微缓和,但依旧严肃,“考虑到近期的一些情况,也为了让大家更专注于即将到来的期中考试,年级组决定,暂时取消所有非必要的跨班级集体课外活动申请。一切以学业和安全为重。”
这条规定,像一块石头投入本就不平静的水面。贝猛地抬起头,眼中闪过一丝失望——这意味着她和亨之前筹划的、可能拉近关系的后续活动彻底泡汤了。她旁边的姚依旧低着头,但握笔的手松了又紧。
亨今天早上偷偷塞给贝的纸条上,还写着“等风波过去再约”,现在看来,这“风波”一时半会儿是过不去了。亨的“阳光引力场”被这雨天和校规,彻底阻隔在了(x)班的边界之外。
徐Sir的视线最终落在予身上:“予,下课后来我办公室一趟。”说完,他便不再多言,开始布置早自习任务。
予心中一凛,点了点头。
早自习在一种压抑的安静中度过。课间时,雨势稍弱,变成了蒙蒙雨雾。大多数人都选择留在座位上,教室里的交谈声也压得很低,仿佛怕惊扰了什么。
苏晓还是抱着习题集来了,但脚步有些迟疑,脸上带着担忧。她显然也听说了湿地公园的事,看到予时,小声问:“予学姐,你没事吧?听说那天很危险……”
予对她温和地笑了笑:“没事,都过去了。谢谢关心。”她接过习题集,快速解答了苏晓的问题,态度一如既往的耐心,但苏晓能感觉到予眉宇间一丝挥之不去的凝重,以及周围空气中那股微妙的紧绷感。她没有像往常一样多逗留,道谢后便安静地离开了,离开前,还偷偷看了一眼后排独自坐着、望着窗外发呆的阳,眼神里有些困惑。
而教室后排的林煦,今天没有拿出素描本。他只是呆呆地望着窗外被雨水模糊的操场,手中的笔无意识地在草稿纸上画着凌乱的圆圈。周末的事件像一层更厚的隔膜,将他与那个他默默注视的世界推得更远。他感到一种渺小的无力感。
第一节课后,予去了徐Sir的办公室。办公室里有淡淡的茶香和旧纸张的味道,略微冲淡了雨天的潮湿。
“坐。”徐Sir指了指对面的椅子,自己则放下手中的钢笔,身体微微前倾,目光锐利地看着予,“湿地公园的事,你们几个是亲历者。姚的心理状态怎么样?丁呢?”
予斟酌着词句:“姚有些后怕,但还算稳定,更沉默了。丁……”她顿了顿,“很害怕。那个在图书馆‘偶遇’她的人,给她造成了很大的心理压力。”
她没有提卿的名字,但徐Sir显然明白。
徐Sir沉默了片刻,手指轻轻敲击着桌面:“公园的监控,警方还在分析。那个穿连帽衫的人很谨慎,几乎没有留下可供辨识的清晰特征。”他直视着予,“你们心里有怀疑对象,我知道。但怀疑不等于证据。在没有确凿证据之前,学校能做的有限,尤其是……当对方也是一个学生,而且表面行为并无明显过错的时候。”
他的话冷静而现实,带着成年人的无奈与权衡。予感到一阵无力,但也能理解徐Sir的立场。
“我叫你来,一是了解情况,二是提醒你们。”徐Sir的语气严肃起来,“第一,保护好自己的安全,尤其是丁。不要落单,保持警惕。第二,”他盯着予的眼睛,“不要试图自己去‘调查’或‘对抗’。你们还是学生,首要任务是学习。把专业的事情交给专业的人。第三,也是最重要的,”他顿了顿,“注意团队内部的状态。我看得出,这件事对你们这个小团体影响很大。压力之下,信任和团结最容易出现裂痕。你是核心之一,要稳住。”
予认真地点点头:“我明白,徐老师。”
“另外,”徐Sir从抽屉里拿出一张打印纸,递给予,“这是学校心理咨询室的预约表和介绍。如果姚或者丁,甚至你们其他人,觉得自己需要专业的心理疏导,可以去这里。这是完全保密的。”
予接过表格,心中涌起一股复杂的暖流。徐Sir虽然严厉,但确实在尽力保护他们。
“还有一件事,”徐Sir的声音压低了些,“关于卿的转学背景,我通过一些渠道了解了一下。他在之前的学校,确实有一些……不那么正面的记录,涉及对同学过度的、让人不适的关注和边界侵犯,但没有上升到需要法律介入的程度。这也是为什么他能顺利转学过来。”
他看向予,目光深沉:“这意味着,他很聪明,懂得在规则边缘游走,不会留下明显的把柄。对付这样的人,正面冲突和情绪化反应是最无效的,反而可能被他利用。你们要做的,是比他更冷静,更谨慎,用规则保护自己,同时收集一切可能的证据——但记住,要在确保自身绝对安全的前提下。”
这番话说得推心置腹,予郑重地点头:“谢谢徐老师,我记住了。”
离开办公室时,雨又下大了。予站在走廊的窗前,看着外面被雨幕笼罩的世界,心中那份沉甸甸的责任感,与窗外灰暗的天色一样浓重。
下午的物理课,讲台上老师正在讲解一道复杂的电磁感应综合题。阳坐在座位上,目光盯着黑板,但眼神空洞。老师的讲解声、粉笔划过黑板的吱呀声、窗外淅沥的雨声……所有的声音都变成了模糊的背景噪音。
他的脑海中,正不受控制地回放着昨天在办公室看到的监控画面,以及徐Sir早上的警告。他的处理器在疯狂模拟各种可能性,试图找出卿与那个连帽衫身影之间的逻辑关联,但所有的模拟都因为关键数据缺失而陷入死循环。
与此同时,“情感变量a”进程正在高频运行:予在徐Sir办公室待了多久?她出来时表情如何?她回到座位后和漓说了什么?她有没有看他?为什么没有?
这些无意义的追问像病毒一样消耗着他的运算资源,让他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近乎窒息的烦躁。他急需一个出口,一个能将这团混乱思绪暂时理清的锚点。
他的目光,再次不受控制地投向斜前方的予。她正微微蹙眉,思考着黑板上的题目,手指无意识地转着笔。午后的光线透过雨幕和玻璃,在她脸上投下柔和的、朦胧的光影,让她平日里清晰锐利的轮廓显得有几分柔和,也……有几分遥远。
就在这时,予似乎遇到了难题,笔尖停顿,她下意识地微微偏头,目光似乎要看向他的方向——那是他们长久以来形成的一种默契,当她遇到棘手问题时,偶尔会下意识地寻求他理性视角的确认或启发。
阳的心脏猛地一跳,一种混合着期待和恐慌的情绪瞬间攫住了他。他几乎要立刻调取相关物理模型,准备好最简洁清晰的解答思路。
然而,予的目光在半空中停住了。她似乎想起了什么,想起了他这几日刻意的回避和疏离,想起了自己心中的顾虑。那目光中的迟疑和克制,像一道冰冷的栅栏,将阳刚要升起的、微弱的热切瞬间冻结。
她最终没有看他,而是重新低下头,自己对着题目继续思索,只是眉头蹙得更紧了些。
这一个细微的动作,这一个克制的、放弃寻求他帮助的瞬间,像最后一根稻草,压垮了阳脑中那根早已紧绷到极致的弦。
“系统”彻底过载。
一种尖锐的、从未体验过的刺痛感,从大脑深处炸开,瞬间席卷了他的整个意识。眼前黑了一瞬,耳边所有的声音都消失了,只剩下尖锐的耳鸣和血液冲刷太阳穴的轰响。他放在桌下的手猛地攥紧,指甲深深陷入掌心,带来一丝迟钝的痛感,才勉强将他从那种濒临崩溃的眩晕中拉回现实。
他剧烈地喘息了一下,虽然声音很轻,但在安静的课堂上还是引起了旁边同学的侧目。他立刻低下头,掩饰住瞬间苍白的脸色和额角渗出的冷汗。
理智告诉他,这只是长期压力、睡眠不足和情绪紊乱导致的急性应激反应。但那种仿佛整个认知世界都在崩塌的恐惧感,却是真实而恐怖的。
他不能再这样下去了。
他必须找到那个“情感变量a”的源代码,必须解析这团混沌,必须重新掌控自己的思维。否则,他将不再是那个依靠理性和数据行走的阳,而会变成一个连自己都感到陌生的、被情绪奴役的混乱个体。
这个认知,比他之前面对的任何难题都更让他感到……恐惧。
他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重新将注意力集中在黑板上。老师正在书写最后的答案。阳的目光追逐着那些公式和数字,试图用最纯粹的理性符号来锚定自己飘摇的思绪。
然而,眼角的余光里,予微微松开的眉头和继续书写的笔尖,依旧像一道微弱却无法忽视的光,灼烧着他试图封闭的感知边界。
雨还在下。潮湿侵入了砖缝,也侵入了少年密不透风的心房。
数据世界的崩塌无声无息,却比窗外的雷暴更加惊心动魄。而观测者第一次发现,自己并非置身事外的记录仪,而是深陷于观测场的、一个充满变量的、会疼痛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