稍后,付生站在领主小屋的窗前。
“该和大家正式见个面了。”付生对自己说。
他整理了一下身上那件还算体面的长袍,深吸一口气,走出了小屋。
广场——那个位于领地中央、矗立着初级领主雕像的卵石空地。
付生目光扫过广场。艾布特——那位最早跟随他、如今负责不少内务协调工作的中年村民,他一直在工会之家任职,现在被临时拉来统计信息,现在他正拿着羽毛笔和羊皮卷,和几个原圣铁村的老人说着什么。
“艾布特。”
付生唤道。
艾布特闻声抬头,看到付生,立刻小跑过来,脸上带着惯有的恭谨和疲惫:“领主大人,您找我?”
“嗯。麻烦你把不久抵达的所有新村民,还有我们领地原来的所有村民,都召集到广场这里来。我有话要对大家说。”
付生的声音平稳,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意味。
艾布特眼睛一亮,立刻明白了付生的意图。他重重地点头:“是,领主大人!我这就去办!保证一个不落!”
说完,他立刻转身,小跑几步,然后对着身边几个腿脚利索的年轻人吩咐了几句,然后自己也朝着难民临时居住区快步走去。
召集工作比预想的要顺利。
一方面是艾布特确实办事得力,嗓门洪亮,手脚麻利;另一方面,难民们本就惶惶不安,对这位隐世家族的年轻领主充满好奇与敬畏,听到召集,大多顺从地互相搀扶着,从暂住的石屋里走出来。
广场上的人越来越多。三百多名难民聚集在广场上,却异常安静。只有压抑的咳嗽声、婴儿偶尔的啼哭,以及衣物摩擦的窸窣声。
气氛凝重得仿佛能拧出水来。
付生站在领主雕像的基座上,这个位置稍高,能让他看清大部分人的脸。他看到了一张张木然、憔悴、带着深深黑眼圈的面孔。
男人大多沉默地低着头,女人紧紧抱着孩子,老人们眼神空洞地望着地面。绝望的气息如同无形的雾气,弥漫在空气中。
当原住村民民们走入广场时,人群中不时爆发出短促而尖锐的呼喊。
“玛丽!是玛丽吗?女神啊!你还活着!”
“父亲!父亲!我在这里!”
“小汤姆!你还活着!太好了!”
……
重逢的喜悦如同黑暗中骤然炸开的火花,瞬间点亮了几张脸庞。有人冲开人群,与失散的亲人紧紧相拥,嚎啕大哭,仿佛要将所有的恐惧和悲伤都哭出来。
那哭声里有失而复得的狂喜,更有劫后余生的战栗。
但这样的火花,太少了。
更多的是漫长的、令人心碎的寻找和确认。当目光扫过一张又一张陌生的、疲惫的脸,却没有找到那个心心念念的身影时,希望如同风中的残烛,一点一点熄灭。
有人不死心地来回张望,拉住每一个看起来眼熟的人询问;有人则渐渐僵在原地,眼神一点点灰暗下去,最终只剩下死寂。
付生甚至看到一个中年妇女,突然瘫坐在地,双手捂住脸,发出一声不似人声的、被生生掐断般的呜咽,然后彻底没了声音,只是肩膀剧烈地颤抖着。
她身边,一个看起来只有七八岁的小男孩茫然地拉着她的衣角,不知所措。
整个圣铁村,近十万人口的家园。如今站在这里的,只有这寥寥近四百人。
这意味着什么,每个人都心知肚明。那些没有出现在这里的面孔,他们的命运……不言而喻。
付生的目光在人群中搜寻,很快找到了卡兰。
这位前圣铁村卫队长,领地如今不可或缺的战士和领导者,此刻正站在人群边缘,背靠着广场边缘的一根木柱。他站得笔直,如同一杆标枪,但脸色却是骇人的苍白,仿佛全身的血液都被抽干了。
他的眼睛死死地盯着地面某一点,眼神却没有焦距,空洞得可怕。双手紧握成拳,指关节因为用力而泛白,微微颤抖着。
付生的心沉了下去。昨晚他就注意到了卡兰的异常,那种近乎绝望的沉默。现在看到他的样子,付生几乎可以肯定,最坏的消息已经传来了。
他正想走下基座,希尔牧师轻轻走到了他身边。少女的脸上带着深深的悲悯和担忧,她踮起脚,凑近付生的耳边,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声音,急促而低哑地说道:
“领主大人……是特尔大叔。东村的特尔大叔,他就住在卡兰他们家不远的地方,他……他逃出来的时候,亲眼看见了……”
希尔的声音哽了一下,似乎不忍说下去,但还是强迫自己说完。
“他看见了卡兰队长的妹妹,艾莉亚……被兽人……抓走了,然后……他们……他们……”
希尔没有说完,但付生已经明白了。
他的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紧,骤然停止了跳动,随后是剧烈的、窒息的痛楚。
凌辱,虐杀。这两个词像淬毒的冰锥,刺入他的意识。
卡兰一直以来的坚持,他眼神深处从未熄灭的那簇火苗,他努力承担起一切责任的动力……很大一部分,都来自于那个可能还在某处活着的妹妹。
那是他灰暗世界里最后的锚点。
而现在,这个锚点,被兽人用最残忍的方式,彻底粉碎了。
付生闭上眼睛,深吸了一口气,再睁开时,眼神变得无比坚定。他轻轻拍了拍希尔的肩膀,低声说:“我知道了。谢谢你,希尔。”
然后,他跳下基座,分开人群,径直向卡兰走去。
人群下意识地为领主让开一条路。无数道目光聚焦在付生身上,有茫然,有期待,有悲伤,也有麻木。
付生走到卡兰面前。
卡兰似乎没有察觉他的到来,依旧死死地盯着地面,仿佛要把那块石板看穿。
“卡兰。”
付生轻声叫道。
卡兰的身体几不可查地颤动了一下,缓缓地、极其缓慢地抬起头。
他的眼睛对上了付生的视线。那双曾经锐利、沉稳、充满责任感的眼睛里,此刻只剩下无边无际的黑暗和死寂,仿佛所有的光都被吸走了,只剩下破碎的虚空。
付生被这眼神刺痛了。他张了张嘴,却发现任何语言在此刻都显得苍白无力。
“节哀”、“坚强”、“都会过去的”……这些套话,对一个刚刚得知至亲惨死噩耗的人而言,毫无意义。
他沉默了几秒,然后伸出手,重重地按在卡兰的肩膀上。
手掌下,卡兰的肩膀僵硬如铁,冰冷得没有一丝温度。
“卡兰,”付生的声音低沉而清晰,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我知道,我现在说什么,都无法减轻你万分之一的痛苦。失去至亲,尤其是以这种方式……这种痛苦,可能永远都不会真正消失。”
卡兰的眼睫颤动了一下,死寂的眼底似乎有什么东西在剧烈翻腾,又被强行压了下去。
“但是,”付生加重了语气,目光灼灼地看进卡兰的眼睛深处,“看看你周围。”
卡兰下意识地,极其轻微地转动了一下眼珠。
“看看那些因为你及时预警、因为你组织抵抗、因为你一路带领而活下来的人。”付生的手依旧按在他的肩上,仿佛要透过铠甲传递某种力量,“看看哈尔,看看希尔,看看那些叫你‘卡兰队长’(卡兰在领地里是巡逻队队长,因为是为数不多的几个职业者)的年轻人,看看昨晚刚刚抵达、因为你一声‘欢迎回家’而终于敢哭出来的乡亲。”
付生的声音不高,却带着奇特的穿透力,在寂静的广场边缘回荡。
“艾莉亚不在了,这很残忍,这是那些兽人畜生犯下的、不可饶恕的罪行。但你还活着。你不是一个人活着。你身后,有将近四百个因为你而获得第二次生命的人。他们,现在也是你的责任,是你的……家人。”
“家人”这个词,让卡兰的身体猛地一震。
付生继续说着,语气放缓,带着一种近乎残酷的温柔:“圣铁村没了,那个有铁匠铺、有酒馆、有艾莉亚在等你回家的地方,已经变成了废墟和坟墓。我知道,这对你来说,等于整个世界都塌了。”
“但是,卡兰,”付生的目光扫过整个广场,扫过那些茫然、悲伤、却又隐隐期盼的面孔,“这里,哈基米领地,它还在。它可能还很简陋,还很弱小,但它矗立在这里。它挡住了野兽,清理了威胁,它接纳了每一个无家可归的人。”
“这里,从今天起,就是所有圣铁村幸存者——包括你,卡兰——新的家。”
他收回手,后退半步,但目光依旧紧紧锁住卡兰。
“而你,在这里,并不孤单。”
付生忽然抬手指向广场另一边——那里,几个玩家正探头探脑地朝这边张望,其中一个战士玩家还对着卡兰用力挥了挥手,做了个“加油”的口型。
“看看那些异乡的勇士。”
付生的嘴角甚至微微勾起一个极淡的、带着点无奈的弧度,“他们可能行为古怪,说话让人听不懂,做事经常出人意料,甚至有点……吵闹。”
人群中传来几声极低的、压抑的抽气声,似乎没想到领主会这么评价那些强大的“隐世家族成员”。
几个能听到这边对话的玩家也竖起了耳朵,一脸“我们哪有?”的无辜表情。
“但是,”付生话锋一转,语气变得无比认真,“就是这些古怪的家伙,在兽人袭击时挺身而出;就是这些吵闹的家伙,日夜不休地筑起了保护大家的城墙;就是这些出人意料的家伙,弄出了能驱散炎热的柠檬水,建起了遮风挡雨的石屋,甚至……正在为我们清理出能带来食物和希望的矿脉。”
他重新看向卡兰:“他们把你当战友,当兄弟,当可以托付后背的同伴。他们可能不懂你的悲伤具体是什么,但他们愿意为你举起盾牌,为你挥动刀剑,只因为你是卡兰队长。”
“你失去了一个血脉相连的妹妹,这无法弥补。”
付生最后说道,声音轻而坚定,“但在这里,你可能会拥有很多很多新的家人。他们或许没有血缘,但他们愿意与你共同建造一个新的家园,一个再也不会被轻易摧毁的家园。”
“为了那些没能来到这里的人,为了艾莉亚,”付生的目光扫过所有渐渐安静下来、看向这边的新老村民。
“也为了站在你身边的这些新家人……卡兰,你得站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