养心殿内,龙涎香的青烟在凝滞的空气里扭曲,仿佛也感知到了御座之上那山雨欲来的压迫。皇上端坐着,指间的和田玉扳指已被捻得温热,他面色沉静,唯有一双深不见底的眸子,定定地看着下首的张廷玉。
张廷玉垂手而立,语调平稳得像在陈述一件寻常公务,可吐出的每一个字,都淬着冰冷的寒意:“臣等以那外室子云玉珩的性命相胁,甄远道已吐实。”他略作停顿,感受到上方那道目光骤然锐利如刀,依旧清晰地说道,“他供认,永巷中的甄答应……与云玉珩是一母所生的亲兄妹。”
“哐当!”御案上的珐琅茶盏被皇上手臂猛地一扫,砸在金砖地上,碎裂声刺破殿宇的寂静。茶水四溅,瓷片狼藉。皇上看也未看,只从牙缝里挤出两个字:“继续。”
张廷玉深吸一口气,知道真正的风暴即将来临:“其母,何绵绵。原名——碧珠儿。”他刻意放缓了后半句,“乃前朝摆夷族罪臣之女。”
“摆夷族……”皇上的声音低沉,带着一种被砂纸磨过的粗粝感。
“更甚者,”张廷玉的言辞如同最精密的解剖刀,一层层剥开伪装,“甄远道能娶到云氏,亦是此女何绵绵居中引线,他才得以结识云家已故的老爷。此后种种诗会、古玩店的‘偶遇’,皆是精心设计。甄远道与云家老爷结成所谓‘莫逆之交’,继而顺理成章,娶了云家那位深居简出的独女。”
信息已足够骇人,但张廷玉微微抬眼,声音不高,却确保每个字都如同重锤:
“然,据云玉珩供述,其母何绵绵在甄远道迎娶云氏之前,便已珠胎暗结,生下了他。” 他在一个极短的停顿后补充道,“他,比甄家那位名正言顺的嫡长女甄嬛,还要年长一岁。”
殿内死寂。皇上搭在扶手上的手背,青筋虬结而起,微微颤抖。
张廷玉迎着那几乎要将他洞穿的目光,说出了结论:“何绵绵在与甄远道已有夫妻之实、并已诞下长子之后,非但没有阻拦,反而亲自设局,亲手将自己腹中骨肉的父亲,推向了另一个女人。” 他略一停顿,让这悖逆人伦的诡异感充分弥漫,才继续道,“而经查证,这位被甄远道娶回家的云家独女,甄夫人云氏……她本身,也非云家亲生骨肉。”
皇上的身体几不可察地向前倾了倾,仿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乃是多年前,被人弃于云府门口。”张廷玉一字一顿,如同宣判,“因云夫人自身不能生育,便对外谎称是嫡出。其户籍文书,亦是利用吏部验封司之权,篡改伪造而成。”他最后,以一种近乎残忍的平静,补上那最讽刺的一笔,“而甄夫人云氏本人,对此……毫不知情。”
“砰!”
皇上猛地一拳砸在御案上,震得笔架上的御笔颤了几颤。他胸膛剧烈起伏,脸上却不见多少怒容,反而勾起一抹极冷、极厉的笑容,那笑声低哑,带着无尽的讽刺与冰寒。
“好……好得很!”皇上声音陡然拔高,如同受伤的雄狮发出的咆哮,震得殿梁似乎都在嗡鸣,“先是通政使司参议张蕴,与大理寺少卿甄远道,勾结窥探朝政、结党营私!!现在,连吏部!连掌管天下官员、户籍根本的吏部都烂透了!”
他几步绕过御案,逼到张廷玉面前,目光如鹰隼般死死攫住他,每一个字都像是从齿缝间咬碎后迸出来的:“户籍黄册!那是朝廷的根基!是朕掌控天下、征收赋税、征发徭役的凭据!是国本!” 他的声音因为极致的愤怒而颤抖,带着一种被彻底背叛后的狂怒,“他们怎么敢?!一个小小的验封司主事,就敢在国本之上舞文弄墨,李代桃僵,偷天换日!是谁给他的胆子?!是谁在背后操纵?!”
他猛地一挥手,指向殿外,仿佛指向整个看似稳固的朝堂,声音里充满了无尽的荒谬与崩溃:“朕的朝堂!朕倚重的肱骨!朕枕边的嫔妃!他们的身世,他们的血脉,从头到尾,都是一场精心策划的骗局!连同这维系天下的户籍制度,都成了他们手中随意把玩的泥团!哈哈……哈哈哈……”
他发出一连串悲愤至极的冷笑,那笑声在空旷的大殿里回荡,显得格外苍凉刺耳。
他深吸一口气,强压下翻涌的怒火,眼神恢复了冷静:“一个六品的验封司主事,若无上司默许,若无旁人指引,他岂有这般胆量,又岂能做得如此天衣无缝?查!给朕彻查!吏部上下,但有牵连者,无论官职高低,给朕连根拔起!朕倒要看看,这煌煌天日之下,还藏着多少这等魑魅魍魉!”
“臣,遵旨!”张廷玉深深俯首,快步退出了这片即将席卷朝堂的风暴中心。
殿内重归死寂。皇上独自站着,背影在巨大的殿柱映衬下,竟显出几分孤寂。他缓缓闭上眼,脑海中盘旋不去的,是那句比毒刺更尖锐的话——
“甄夫人云氏……她本身,也非云家亲生骨肉……多年前,被人弃于云府门口。”
你与纯元……是否有关系?
“骗子!都是骗子!” 他低声呢喃,但眼神如同淬了毒的利箭,扫视着这金碧辉煌的养心殿,仿佛每一个角落都潜藏着背叛,“结党营私,窥探朝政!如今更是动摇国本!朕还能信谁?!告诉朕,这满朝文武,还有谁是干净的?!还有谁是可以托付的?!”
巨大的无力感和被全世界背叛的孤寂如同潮水般瞬间将他淹没。他踉跄一步,撑住御案,方才那滔天的怒火仿佛被抽空,只剩下无尽的疲惫与深可见骨的失望。他缓缓闭上眼,抬手用力揉着刺痛的眉心,喃喃自语,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却重若千钧:
“无人可用……朕竟已到了无人可用的地步么……”
纷乱的思绪如冰雹般砸下。甄远道那“孤臣”的假面,张蕴的结党,吏部的腐败……所谓寒门忠臣,所谓世家清流,竟无一人可靠,无一事可信!
就在这绝望的深渊里,几个身影却异常清晰地撞入他的脑海。
是元宵佳节那夜,不顾自身安危,飞身踹开坠灯,救下六阿哥的弘壤。
是跟在弘壤身边,同样面露焦灼、兄友弟恭的弘春、弘明——他那十四弟的儿子。
是近日来,明显收敛锋芒、乖觉了不少的敦亲王。
还有……那个曾经老气横秋、心眼不少的四阿哥弘历。自打发他去军营历练了些时日,倒是长进了不少,虽偶尔还带着些兵痞子的习气,穿衣用色着实浮夸刺目,但眼神却比在圆明园时,多了几分坚毅与坦荡。
这些宗室子弟,这些他曾经或刻意疏远、或心存提防的兄弟子侄的身影,在此刻一片污浊的泥潭中,竟奇异地浮现出一丝微弱却坚实的光亮。
思绪不由自主地飘远,飘到了永寿宫那个总洋溢着欢声笑语的小花园。眉儿时常将小阿哥、小公主们聚在一处,那清脆稚嫩的笑语,是这深宫里最难得的生机。尤其是六阿哥,那个虎头虎脑的小家伙,每回一见着他,便会绽开最灿烂的笑脸,甩开两条小腿,跌跌撞撞、不管不顾地飞奔而来,仿佛奔赴他整个世界。
血脉……终究是血脉相连。外人终不可信,那自家骨肉呢?
皇上望向窗外被宫墙切割得四四方方的天空,久久未动。
他沉默了许久许久,窗外的日头已然西斜,昏黄的光线将他孤寂的身影在光洁的金砖地上拉得老长,如同一尊即将没入黑暗的雕像。
终于,他缓缓抬起头,脸上已不见方才的狂怒与颓唐,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近乎破釜沉舟的冷静与决绝。眼底深处,某种固守多年的东西正在碎裂,而新的、带着冒险意味的微光正在悄然点燃。
他转向殿外,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斩断过往的力量,清晰地唤道:
“苏培盛。”
一直屏息静气守在殿外,几乎被方才殿内动静吓破胆的苏培盛闻声,连滚爬爬地小跑进来,深深躬身,声音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奴才在。”
“传旨,召敦亲王即刻入宫觐见。另外,”他顿了顿,补充道,“让六阿哥明日起,早朝后来养心殿,朕要亲自教他的功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