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建兴九年(231年)
建业皇宫正殿内,魏国使者蒋济肃立于殿中,身后随从捧着礼单,面向御座深深一礼。
“外臣蒋济,奉大魏皇帝之命,特来拜见陛下。愿两国永结盟好,共御强蜀。”
御座之上,孙权面色沉静如水。下首,陆逊、顾雍、张昭、诸葛瑾等重臣分列两侧,殿内气氛肃穆而微妙。
蒋济的言辞直接而诱人:“陛下明鉴,今我大魏上将军张合,已率精兵两万出宛城,不日将抵襄阳城下。庞正主力西顾凉州,霍峻新丧,赵云虽勇,独木难支。此乃千载难逢之机。”
他向前微倾,声音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我主有言,若陛下愿从东线出兵,共击荆州。则事成之后,江陵、公安、孱陵、作唐,乃至长沙、零陵、桂阳等荆南诸郡,尽归大吴所有!我大魏只取襄阳、樊城等江北数城,以为屏障足矣。此外,为表诚意,愿先赠军粮五万斛,助贵军出征。”
这个条件具体而贪婪,几乎是将蜀汉在荆州的核心与富庶之地全数奉上。殿内响起一阵压抑的骚动。
张昭率先出列,这位三朝老臣须发皆白,声音因激动而微颤:“陛下!此乃天赐良机,不可错失!庞正西援,荆州空虚,张合在北,我军在东,两路夹击,荆州必下!届时全据长江之险,上游在手,进可图巴蜀,退可保江东,陛下之基业,将稳如磐石!”
诸葛瑾眉头紧锁,语气谨慎:“陛下,张公所言虽善,然曹魏一向狡诈,其言未必可信。所谓赠粮,恐为诱饵。且张合是否真攻襄阳,攻势究竟如何,尚未可知。若我军贸然出兵,而魏军虚张声势,则我军独力与蜀汉精锐交战胜负难料。届时损兵折将,空耗国力,反为曹魏所趁,坐收渔利!”
顾雍沉吟片刻,缓声道:“陛下,子瑜所虑,确是老成谋国之言。然蒋使者所提,以汉水为界,尽取江南之地,实难轻弃。若能借此良机夺回荆州,控扼上游,于我大吴确有万世之利。”
全琮也出列道:“陛下,末将以为可行!蜀军精锐确在江陵,然其主帅庞正远离,北线告急,军心必受影响。我军水师冠绝天下,正可趁此一举破敌!”
朱然却表达了忧虑:“全将军所言,未免过于乐观。江陵城坚,关羽善守,更兼庞正留下精锐。强攻坚城,岂是旦夕可下?一旦迁延日久,庞正回师,我军陷入两面受敌之境,危矣!蒋使者,张合将军果真会全力猛攻襄阳,牵制赵云所部吗?”
蒋济面色不变,应对从容:“朱将军所虑,外臣理解。张合将军受陛下严令,必尽全力攻打襄阳,此点外臣可以项上人头担保。至于江陵难攻……外臣离京前,曾闻陛下与司马太尉论及,庞正为救凉州,不仅调走关兴、王甫,江陵守军亦有抽调。此时江陵守备,未必如往日之固。”
争论愈发热烈,主战者与谨慎者各执一词。唯有陆逊,自始至终静坐于武官之首,目光低垂,仿佛神游天外,超然于殿内的喧嚣。只有坐在他近旁的诸葛瑾,偶尔能瞥见这位江东柱石微微收紧的指尖,和眼底深处一闪而过的锐利光芒。
陆逊心中,此刻正进行着远比殿上辩论更为激烈和清醒的推演:
“曹叡、司马懿……好一招驱虎吞狼,亦是投石问路。那张合出兵是真,但‘全力猛攻’?只怕未必。多半是以攻为饵,佯动牵制,真实意图,必在凉州!以荆南肥饵诱我主上,是要我东吴为其火中取栗,拖住甚至重创庞正的荆州主力。”
“然则……”陆逊的心沉了下去,“这饵,实在太合主上心意了。荆州,尤其是江陵,乃是主上心头之刺,梦中之地。”
他太明白荆州对孙权、对东吴意味着什么了。那不仅是战略要地,更是孙权称帝后,证明自己超越父兄功业的关键一步。
“贵使之意,朕已明了。”孙权终于开口,声音平稳而充满威严,“曹魏皇帝美意,朕心领了。荆州之地,关乎天下气运,亦系朕夙夜所思。”
他顿了顿,殿内顿时鸦雀无声。
“联魏击蜀,共分荆州,确是可议之策。”孙权的话让张昭等人面露喜色,却让诸葛瑾、朱然等人心下一紧。“然兵者,国之大事,死生之地,不可不察。张合将军能否真的牵制襄阳赵云所部,是此策成败关键。”
蒋济立即道:“陛下放心,张将军乃我国宿将,一言九鼎……”
孙权抬手,止住他的话头,目光变得深邃:“这样吧。请贵使暂回驿馆安歇。朕需与臣工详细推演,并核实北线军情。三日之内,必给贵使一个明确答复。”
“外臣遵旨,静候陛下佳音。”蒋济知道这已是最好结果,躬身行礼,缓缓退下。
使者退去后,孙权并未散朝,而是命其余臣工暂退,只留下了陆逊、顾雍、诸葛瑾、张昭等寥寥数位核心重臣,移驾至偏殿密室。
密室中,炭火更旺,气氛却更加凝重。
“伯言,”孙权直接看向陆逊,目光灼灼,“殿上你一言未发。此刻无外人,朕想听你真言。此策,可行否?”
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到陆逊身上。
陆逊离席,深深一揖,然后抬起眼,目光清澈而冷静:“陛下,臣以为,蒋济之言,七分是饵,三分是机。”
“哦?细细道来。”
“张合出兵是真,但其目的,绝非全力攻取襄阳。以司马懿用兵之奇正结合,其主力矛头,必在西线凉州!以张合佯攻襄阳为饵,诱我江东出兵攻江陵,其计在于:若我胜,则蜀汉荆州主力受损,曹魏可趁蜀汉虚弱,或巩固凉州,或另图他处;若我败,则损耗我国力,削弱蜀汉,曹魏仍是坐收渔利。无论如何,曹魏皆立于不败之地。”
孙权眼中精光一闪:“伯言是说,曹魏并无诚意?”
“非是无诚意,而是其诚意仅在于利用我军。”陆逊语气斩钉截铁,“其所许荆南之地,看似慷慨,实则是画饼充饥,更是激将之法。他们算准了……算准了陛下与我国朝野,对荆州志在必得之心。”
张昭急道:“既知是计,难道就畏缩不前?荆州就在眼前!”
陆逊转向张昭,语气缓和却坚定:“张公,非是畏缩。而是既要取荆州,便不能按曹魏画好的路走,不能做曹魏的刀。我料张合必不会真下死力攻打襄阳,一旦我军在江陵陷入苦战,北线压力稍减,赵云甚至可能分兵南下。届时我军将独面蜀汉在荆州的全部力量。”
“那依伯言之见?”孙权身体微微前倾。
“将计就计,但主动权在我!”陆逊走到墙边悬挂的荆州地图前,“陛下可答应曹魏,出兵。但出兵之规模、时机、主攻方向,由我定!我可集结水陆大军于柴桑、武昌,做出大举进攻江陵态势,牵制关羽。同时……”
他的手指重点落在江陵以南:“派精锐偏师,多打旗号,水陆并进,猛攻公安、孱陵,做出切断江陵与荆南联系、直扑荆南四郡的架势。蜀军重心必在江陵,荆南守备相对薄弱。若曹魏张合果真在襄阳施加了足够压力,关羽不敢轻易分兵,我军便有极大机会,一举拿下荆南数郡!即便拿不下全部,占据一二要地,便是实利。”
密室内一片寂静,众人都在消化陆逊的谋划。
诸葛瑾率先抚掌:“伯言此策,老成持重,攻守兼备!既能回应曹魏,不堕国威,又能审时度势,谋取实利,更将风险降至最低。”
顾雍也缓缓点头:“以偏师掠地,主力慑敌,确实比全军压上、强攻江陵稳妥得多。”
张昭虽觉不够痛快,但也不得不承认陆逊的考虑更为周全。
孙权沉默良久,眼中光芒变幻。最终,他长长吐出一口气,做出了决断。
“就依伯言之策!”孙权的声音在密室内回荡,“伯言,朕命你总督此次荆南战事,全权决断,务必打出我大吴的威风,拿下实土!”
“臣,领旨!”陆逊肃然下拜,肩头仿佛压上了千钧重担。
三日后,蒋济得到了孙权“同意出兵,共击荆州”的答复,并带着第一批五万斛“赠粮”的交接文书,心满意足地北返复命。
而他并不知道,东吴这艘巨舰,在陆逊的掌舵下,已经悄然调整了航向,并未完全驶向曹魏预设的激流险滩。
建业城内外,战争的机器开始隆隆启动。长江之上,东吴的水师战船开始频繁调动,集结的号角在寒风中传得很远。
一场因曹魏算计而引发,却可能超出所有谋划者预料的大战,即将在荆州大地上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