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京城入了秋,早晚便带了十足的凉意。陈记紫檀后院的工坊里,刨花特有的木质香气混合着清漆的味道,浓郁得几乎化不开。陈乐天指尖抚过刚打磨完毕的一只紫檀嵌螺钿官皮箱,纹理细腻如缎,光泽温润内敛,螺钿拼嵌出的喜上眉梢图样纤毫毕现,他眼中流露出近乎痴迷的满足。这是要送往吏部某位员外郎府上的,对方夫人极是喜爱。

“大哥,您这手艺,真是没得说!”旁边打下手的学徒柱子憨笑着奉上热茶,“这箱子,怕是宫里匠作监出来的也就这样了!”

陈乐天笑了笑,没接话,心里却受用。穿越至今,数月挣扎,跌得头破血流,如今总算靠着远超时代的审美和扎实的木材知识,在这京城站稳了一角。这间小小的“陈记紫檀”,名头虽未响彻九城,但在特定圈子里,已是品质和风雅的代名词。他抿了口茶,温热的水流熨帖着肠胃,刚觉得日子总算有了奔头——

铺面前面忽然传来一阵嘈杂,夹杂着伙计小五有些气急的争辩声。

陈乐天眉头一皱,放下茶盏:“柱子,看着点火,我去前面瞧瞧。”

掀开隔开前后院的布帘,只见铺子里,一个穿着体面、管家模样的人正指着柜台上一件紫檀笔海,面红耳赤地嚷嚷:“……还敢说不是你们家的东西?瞧瞧这雕工,这木头!分明就是一样的!却只要你们一半的价钱!你们陈记就是这么做生意的?以次充好,看人下菜碟?!”

小五急得直摆手:“刘管家,话不能乱说!这、这绝不是我们铺子出去的货!您看这雕工,形似神不似,呆板得很!这木料颜色也不对,怕是用了药水泡过!我们陈记绝不会做这种东西!”

陈乐天心头猛地一沉,快步上前:“刘管家,何事动怒?我是东家,您慢慢说。”他目光扫过那件笔海,只一眼,心就凉了半截。外形确实仿了他们家上月卖出的一款热销样式,但线条滞涩,细节粗糙,紫檀的色泽浮于表面,透着一股子虚假的光亮,细闻还有一丝刺鼻的异味。高仿都算不上,充其量是个拙劣的仿品。

可问题是,它出现了。还打着“陈记”的幌子,以极低的价格流入了市场。

好不容易送走将信将疑、扬言要回去禀告主家并让同行都小心的刘管家,陈乐天拿着那件仿品,手指用力得几乎要嵌进木头里。危机感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刚才那点暖意。

“东家,这、这已经不是第一起了……”小五哭丧着脸,压低声音,“前儿个也有位老主顾来问,说是在城南晓市看到类似的玩意儿,价钱便宜得吓人……我还以为是偶然,没敢惊扰您……”

“晓市?”陈乐天眼神一厉。那是鱼龙混杂的地方,出这种仿冒劣货毫不奇怪。但能精准仿制他家最新款式,并且开始影响到他的核心客户群体,这说明对方是有备而来,而且渠道正在扩散。

他立刻吩咐小五:“去,想办法把晓市上流通的仿品,不管几种,都给我买一件回来!要快!”

小五应声跑了出去。陈乐天独自坐在店里,看着窗外渐落的日头,方才的成就感荡然无存,只剩下商战硝烟初起的凛然。他来自那个知识产权被践踏成常态的时代,太知道仿冒品的杀伤力了。若不及时遏制,辛辛苦苦建立的品牌和口碑,很快就会烂大街。

黄昏时分,陈家大院饭桌上,气氛有些沉闷。新购置的这座一进小院比之前租住的宽敞了不少,饭厅里点了两盏油灯,照亮桌上几样家常小菜。

陈乐天沉着脸说了仿品之事。

“这么快就跟上了?”陈文强嘬了下牙花子,他刚风尘仆仆地从城外回来,袍角还沾着点泥灰,“娘的,就知道这京城地界,买卖好了肯定招苍蝇。知道是哪家搞的鬼吗?”

“小五去买样品了,还没回。但能在晓市大量铺货,背后肯定有作坊,不是小打小闹。”陈乐天眉头紧锁,“我担心的是,他们不止仿外形,万一再用些劣质木料以次充好,甚至用化学药水处理,坏了紫檀的名声,那才是釜底抽薪。”

“化学药水?”陈浩然放下筷子,敏锐地抓住这个词,“二哥,你是说用矾水或者其他什么东西浸泡做旧?那会不会对人体有害?”他立刻联想到可能的纠纷和更严重的后果。

“有可能。有些劣质染料和化学药剂,长期接触肯定不好。”陈乐天点头。

陈巧芸轻轻“啊”了一声,面露忧色:“那我们得赶紧想办法呀。今天我去侍郎府上教琴,还听他家小姐夸赞咱们家的紫檀梳妆盒雅致呢。要是让她们用了不好的,岂不是……”

陈文强嘿嘿一笑,打断她:“愁什么?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乐天,你这紫檀生意是阳春白雪,讲究个精细。哥哥我这边,可是找到了下里巴人的大买卖!”他脸上带着压抑不住的兴奋,压低了声音,仿佛要宣布什么惊天秘闻。

众人的目光瞬间聚焦到他身上。

“啥买卖?比你倒腾木材还来钱?”陈乐天被勾起了好奇心。

陈文强神秘地眨眨眼,也不卖关子了:“煤!”

“煤?”陈浩然一愣,“西山煤窑?那可不是一般人能碰的,手续繁杂,且多是官督商办,或者被几家大牙行把持着。”

“谁说要去开大矿了?”陈文强一副“你们读书人就是死脑筋”的表情,“我这些日子到处溜达,可不是白混的。城外有些荒坡,当地人偶尔能刨出些黑石头,叫‘煤坷垃’‘煤矸石’,烧起来烟大味冲,没人正经用,顶多穷得没办法了捡来凑合。价钱?便宜得跟白送差不多!”

他越说越兴奋,比划着:“我弄了些回来,让铁匠打了个粗糙炉子,试了试!好家伙,那火头,真旺!取暖烧水绝对没问题!就是烟大了点,样子丑了点。但这玩意成本低啊!咱们稍微改进下炉子,让它烧得透些,烟小点,再把这煤块筛选清洗一下,专卖给城里那些用不起上好木炭、又嫌柴火不禁烧的平民住户、小店铺,这得是多大的市场?”

他眼睛里闪着光,那是发现了巨大商机的、属于曾经煤老板的锐利光芒:“这就叫‘黑金’!比紫檀来钱快,走量!”

陈浩然听得神色凝重:“三哥,此事须得谨慎。煤烟扰民,恐生事端。而且你这等于动了柴炭行的奶酪,他们岂会坐视?”

“怕什么?慢慢来嘛!先在咱自家和相熟的穷苦邻居那儿试,效果好,自然有人找上门。等做大了,还怕找不到靠山分一杯羹?”陈文强不以为意,他的思维模式更倾向于野蛮生长,先占住市场再说。

就在这时,院门被拍响。小五抱着两个粗布包裹气喘吁吁地跑进来:“东家,东家!买、买回来了!晓市上果然有好几家在卖!样式还不太一样!”

包裹打开,里面是三四件紫檀小件,笔海、镇纸、小摆件,无一例外都是仿冒陈记的款式,做工粗糙,颜色可疑。

陈乐天一件件拿起细看,脸色越来越难看。突然,他拿起一件雕着缠枝莲的镇纸,凑到灯下仔细看了看底部一个极其不起眼的角落,又拿起另一件笔海同样位置查看。

“怎么了,二哥?”陈巧芸细心地问。

“他们……连我们暗藏的‘陈’字标记都仿了。”陈乐天声音发冷,“虽然刻得歪歪扭扭,但确实有。这是有内行人在指点,或者,买过我们真品的人仔细研究过。”

这个问题瞬间严重了。对方不仅在仿造型,还在仿品牌标识,这是要彻底混淆视听,蚕食甚至取代他的市场。

屋内一时寂静,只有油灯灯花爆开的轻微噼啪声。

突然,一阵略显吊儿郎当的口哨声由远及近,接着院门也没敲,直接被推开了。年小刀嘴里叼着根草茎,晃了进来,熟门熟路地自己拎起茶壶倒了杯水灌下。

“哟,都在呢?开会啊?”他斜眼扫了下桌上那堆仿品,嗤笑一声,“就为这堆破烂玩意儿发愁?”

陈文强眼睛一亮:“年兄弟,你有消息?”

年小刀大喇喇地坐下,翘起二郎腿:“废话,没消息小爷我来干嘛?请我吃饭啊?”他伸出两根手指搓了搓。

陈文强笑骂一句,熟练地摸出一小块碎银子抛过去。

年小刀掂了掂,满意地揣进怀里,这才压低声音说:“放出这批货的,是南城‘永盛木作’的王老六。那小子就是个二道贩子,自己没这本事仿。背后指点他,并且提供低次木料和药水的,听说是‘宝昌号’的人。”

“宝昌号?!”陈乐天失声。那是京城里颇有规模的一家古玩珠宝行,也兼做高档木器,口碑一向还行,怎么会用这种下作手段来对付他这种刚起步的小铺子?

“没想到吧?”年小刀嘿嘿一笑,“人家可不是冲你这点生意来的。听说,宝昌号最近想搭上内务府一位采办的路子,缺几样新奇又拿得出手的紫檀玩意当敲门砖。偏巧你家东西入了那采办的眼,夸了几句。宝昌号自家匠人做不出来那股子‘韵味’,又不想看你一家独享这份赏识,就想了这招。一边仿造劣货败坏你名声,一边估计正加紧琢磨怎么挖你的匠人或者偷你的图样呢。”

原来根子在这里!商业竞争瞬间升级为了涉及官府采办资格的暗战。

“还有,”年小刀神色稍稍正经了点,“文强哥,你捣鼓那黑石头的事儿,也小心点。城外那边已经有柴炭行的伙计注意到你了,骂骂咧咧的,说你别断他们穷哥们儿的活路。城里几个大炭商虽然还没动静,但他们的鼻子灵着呢。”

双线告急!

送走了年小刀,陈家大院的气氛更加凝重。

陈乐天猛地站起身,眼神锐利:“宝昌号……既然他们不仁,就别怪我不义。仿冒劣货,混淆视听?哼!”他看向陈浩然,“浩然,你书读得多,帮我想想,这‘陈’字标记,如何能做得更隐蔽更难仿,或者加入只有我们自己能看懂的防伪暗记?”

他又看向陈文强:“三哥,年小刀那边,还得打点一下,让他帮忙盯紧永盛木作和宝昌号的动静,尤其是他们接触了哪些工匠。”

“放心,包在我身上。”陈文强拍胸脯。

“巧芸,”陈乐天转向妹妹,“你明日去教琴的那几家,多是官宦女眷,旁敲侧击地提一提,就说市面上出现了仿冒陈记的劣质紫檀,用了药水,恐对身子不好,请她们务必仔细辨别,认准咱们家的暗记和手艺。”

“我晓得了,二哥。”陈巧芸郑重答应。

陈浩然沉吟片刻,开口道:“二哥此法甚好,主动预警,抢占先机。三哥,你那煤炉之事,确需暂缓,至少不能大张旗鼓。或可先专注于改进炉具,减少烟尘,同时……或许可让年小刀留意一下,柴炭行里是否有不得志、或可拉拢的人物。”

陈文强摸着下巴,眼中精光闪动:“嗯……有道理。找他们的自己人,才好知道他们怕什么,怎么对付。”

家庭会议迅速定下应对之策。仿品的危机反而激起了陈家兄妹的斗志和凝聚力。

夜深人静,陈乐天在灯下仔细研究着那些仿品,构思着防伪技术。陈文强则在纸上写写画画,计算着改进煤炉的成本和可能的利润空间。

陈浩然推开窗户,望着京城秋夜清冷的星空,眉头微蹙。宝昌号背后的内务府采办……柴炭行潜在的反扑……还有年小刀这条亦邪亦正、好用却需时刻提防的线。家族的生意看似风生水起,实则已悄然踏入了更深的水域,暗流汹涌。

他低声自语,仿佛在提醒自己,也仿佛在警示着这个家:“树欲静而风不止。这京城,果然不是那么容易立足的。真正的风波,恐怕才刚刚开始……不知那位‘办事霹雳手段’的李卫李大人,或者……贤名在外的怡亲王,是否会成为我们下一个机遇,还是……更大的风险?”

夜风拂过,带来远处隐约的更梆声,沉郁未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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