踏进“沉默回廊”的瞬间,所有的声音消失了。
不是绝对的静寂,而是外界的一切声响——舰船的嗡鸣、同伴的呼吸、甚至是自己心跳的搏动——都被一层无形的、均匀的规则场彻底吸收、中和。只剩下意识活动本身,以及规则层面最细微的扰动,还能在感知中留下痕迹。这种绝对的“声学静默”带来一种诡异的剥离感,仿佛灵魂被抽离了肉体,漂浮在一个只有思维和规则存在的抽象空间。
回廊内部并不黑暗。墙壁、地面、天花板都散发着一种均匀的、冷冽的银白色辉光,这光芒没有温度,也不刺眼,仅仅是为了照亮。构成回廊的材质并非实体物质,而是高度凝实、几乎呈固态的规则结构,表面流淌着缓慢变化、精密繁复的几何图案。这些图案并非装饰,随着探查小组的踏入,距离他们最近的墙壁上的图案立刻开始加速流转、重组,构成了一道清晰的精神性屏障——一个需要解开的“谜题”,才允许通过。
第一个谜题呈现在所有人的意识中,并非文字或图像,而是一段直接嵌入认知的、纯粹的逻辑结构:
【前提A:所有不受控的可能性都蕴含混沌风险。】
【前提b:秩序是文明存续的唯一基石。】
【前提c:节点β内封存的技术涉及高维可能性生成。】
【请求:基于以上前提,推导访问节点β的安全协议核心原则(不超过三条)。】
这是一个典型的“持戒人”风格逻辑推导题。它不问你该不该访问,而是直接设定其理念为绝对真理,要求你在其框架内“优化”方案。
几乎在问题呈现的同时,阿莱克西体内的祭司碎片就给出了一个冰冷、精确、毫无瑕疵的答案:
【原则一:访问者必须通过纯正秩序逻辑认证,确保无混沌倾向。】
【原则二:访问过程需全程监控,任何非常规思维波动立即触发隔离。】
【原则三:获取的知识需经逻辑净化处理,剥离不可控可能性要素后方可载入。】
这个答案完美契合“持戒人”的理念,但也冷酷到令人窒息——它本质上要求访问者变成没有自主思想的工具,并要求阉割知识本身。
阿莱克西感到碎片正试图将这个答案直接“推送”出去,作为小组的回应。他强行压制住这股冲动,在意识中与苏锦、林晚快速交流。
“不能直接用它的答案!那等于承认了它的前提,还会暴露我们内部有高度秩序化倾向的存在。”苏锦警告。
“但我们需要一个能通过验证的答案。”沈岱云的声音通过规则层面的思维链接传来,在这个静默环境中,这种链接是唯一的通讯方式,“必须在它的逻辑框架内,但又不能完全妥协。”
阿莱克西集中精神,回忆着节点δ的理念,回忆着人类文明挣扎求生的经历,尝试在碎片提供的冰冷框架上,融入一丝不同的色彩。他小心翼翼地构思,然后通过意识链接,给出了小组的回应:
【原则一:访问需以稳定为前提,访问者需证明其具备维持自身规则结构稳定的能力(非纯逻辑认证,包括韧性证明)。】
【原则二:访问过程需有外部锚点监控与紧急脱离机制,确保风险可控。】
【原则三:知识获取与整合需遵循渐进、可逆原则,设立多层防火墙,避免系统性冲击。】
这个回答,将“纯正秩序逻辑”替换为更宽泛的“稳定性证明”,将“全程监控与隔离”转化为“风险可控的锚点机制”,将“逻辑净化”弱化为“渐进整合与防火墙”。它依然在秩序框架内,但留下了更多灵活性和人性的空间。
墙壁上的几何图案流转速度减缓,似乎在“评估”。几秒钟后,图案重组,前方的通道明亮了一些,屏障消失了。第一关通过。
但阿莱克西清晰地感觉到,体内的祭司碎片对这个“妥协版”答案流露出一种近乎“轻蔑”的冷漠,并再次向他灌输了一波关于“逻辑不纯导致效率低下与风险累积”的推演数据。
他们继续前进。回廊并非笔直,而是有着舒缓的弧度,仿佛螺旋向下。每前进十米左右,就会出现一个新的谜题屏障。谜题类型千变万化:有时是复杂的多维几何拓扑重构,要求在一堆混乱的线条中找出唯一的秩序路径;有时是自指的逻辑悖论,需要在不违反基本逻辑律的前提下找到“安全”的解释缺口;有时是模拟极端情境下的伦理抉择,要求给出最符合“系统整体利益最大化”的冷酷答案。
祭司碎片在解答这些谜题时,展现出了近乎本能的优越性。它的逻辑引擎高速运转,往往在问题完全呈现前就已经开始推演解决方案。阿莱克西不得不承认,没有碎片的帮助,他们可能寸步难行。但每一次借助碎片的力量,他都能更清晰地感受到那种冰冷“秩序之美”对思维的吸引力,感受到碎片试图将这种审美和价值观潜移默化植入他意识的努力。
苏锦和林晚全程紧守。苏锦的心镜之力如同最敏感的雷达,扫描着阿莱克西意识中任何一丝被同化的迹象,一旦发现便温柔而坚定地“提醒”他回归本心。林晚的太初之力则在更深的层面,抵御着回廊环境中无处不在的、试图固化思维模式的秩序力场。
沈岱云和墨菲斯则专注于记录和分析回廊本身的结构、谜题体系、以及其中透露出的关于“持戒人”技术哲学和信息。陈铭警戒着周围可能出现的实体威胁,尽管到目前为止,这里只有规则的谜题。
随着深入,谜题的难度和“理念渗透性”都在增加。一些谜题开始不满足于逻辑推导,而是要求回答者进行短暂的“规则同频”,以证明其思维的“秩序纯净度”。每到这时,阿莱克西都不得不在碎片辅助下,极其短暂地模拟那种冰冷、绝对化的思维状态,才能通过验证。每一次模拟,都让他感到一部分自我仿佛被冻结、被剥离,需要事后花费更多精力在苏锦的帮助下“解冻”和找回。
更令人不安的是,回廊开始出现一些“秩序低语”。那不是声音,而是直接回荡在意识背景中的、模糊的规则谐波,不断重复着诸如“纯净即力量”、“混乱即毁灭”、“服从逻辑,得享永恒”之类的理念碎片。这些低语本身没有强制力,但在长时间暴露和连续解谜的压力下,它们如同滴水穿石,悄然削弱着个体的心理防线。
“我们得加快速度。”沈岱云通过思维链接传达,他的意识波动也透出一丝疲惫,“长时间处于这种高秩序压力环境,对认知有侵蚀作用。墨菲斯,距离估算?”
“根据回廊曲率和我们通过的谜题数量模型推算,我们已经深入约一点五公里,可能接近核心区域。”墨菲斯回应,“但我检测到前方规则结构复杂度急剧上升,有一个……巨大的规则空洞反应。”
就在墨菲斯话音落下不久,前方的回廊豁然开朗,他们进入了一个巨大的球形空间。
这里就是“规则镜像厅”。
球厅的墙壁、地面、穹顶,完全由无数面光滑如镜、但映照出的并非物理形象而是思维与规则结构的“镜面”构成。探查小组一踏入,每一面镜子都瞬间“活”了过来,镜面中投射出无数个扭曲、放大、或高度抽象化的“他们”——不是外貌,而是他们的思维模式、逻辑习惯、理念倾向,甚至潜意识中的恐惧与渴望。
这还不是最危险的。球厅中央,悬浮着一个由纯粹秩序规则凝聚而成的、不断旋转的复杂多面体。它没有意识,没有敌意,但它散发出的强大秩序场,如同一台全功率运行的“思维同化器”,开始强行分析与重构踏入此地的每一个意识的规则结构,试图将其“镜像化”、“秩序化”,最终凝固为墙壁上新的、永恒的规则倒影!
阿莱克西首当其冲。他体内的祭司碎片与中央多面体产生了强烈的共鸣,碎片欢欣鼓舞地试图与之融合,并将阿莱克西的意识也一同拖向那种绝对的秩序状态。刹那间,阿莱克西感到自己的思想仿佛要被抽离、拉平、钉死在某个冰冷单一的逻辑平面上,无数个“秩序化阿莱克西”的镜像开始在周围的镜面中疯狂增殖!
“阿莱克西!”苏锦的惊呼在思维链接中炸响,心镜之力全力爆发,化作一道温暖的、坚守“自我”定义的光芒,包裹住阿莱克西即将涣散的核心意识。林晚的太初之力也如同洪流般涌入,冲击着那试图同化的秩序场,为阿莱克西争夺喘息之机。
沈岱云和墨菲斯也遭到了镜像攻击。沈岱云的科学理性思维被无限放大和扭曲,推向追求绝对控制与可预测性的极端;墨菲斯的星灵分析模块则被诱导向绝对冷静、剥离一切情感连接的观测者深渊。陈铭的战斗本能被镜像激化为纯粹的毁灭冲动。每个人都陷入了自身思维弱点和倾向被无限放大、并被秩序场强行固化的危机中!
“不能对抗它的秩序逻辑!要找到它的……‘评估漏洞’或者‘预设盲区’!”墨菲斯在自身思维被不断解析重构的痛苦中,凭借星灵遗产中关于类似防御机制的记忆碎片,发出了关键的提醒,“它只能处理‘合乎逻辑’的输入!尝试注入无法被其秩序框架解析的‘非逻辑’或‘矛盾’信息!”
无法被秩序框架解析的信息?在所有人都被自身思维镜像围攻、逻辑能力被极大干扰的情况下,去哪里找这样的信息?
阿莱克西在苏锦和林晚的拼死守护下,勉强维持着一线清明。他听到墨菲斯的喊话,脑海中闪过一个念头——祭司碎片本身是高度秩序化的,但碎片与他自己的人类意识之间那别扭的“共存”状态,那种不断发生的冲突、妥协、互相影响……这本身就是一种秩序逻辑难以完全描述和处理的“矛盾复合体”!
“碎片!”阿莱克西在意识深处,不再压制,而是反向向祭司碎片“开放”了自己此刻全部的挣扎、对苏锦林晚的依赖、对可能性的坚持,以及对这个冰冷镜像厅的厌恶与恐惧。他将这种充满了矛盾、情感和不确定性的“混乱状态”,作为一种“数据样本”,强行塞给了正试图与中央多面体融合的祭司碎片!
就像一个正在运行精密程序的电脑,突然被塞入了一大段自相矛盾、充满语法错误和情绪化表达的乱码。祭司碎片的逻辑核心瞬间出现了短暂的混乱和“卡顿”。它与中央多面体之间的完美共鸣,因为注入了阿莱克西那“不纯”的意识数据而出现了一丝裂痕。
就是这一丝裂痕,被林晚敏锐地捕捉到!太初之力原本中正平和的特性,在这一刻被林晚转化为一种模拟的、高度纯净的“织梦者”希望波动——一种与“持戒人”秩序截然相反,但同样古老而强大的理念频率。这道希望波动,顺着共鸣裂痕,击中了中央多面体的某个深层协议接口!
多面体的旋转骤然停滞了一瞬。它那无意识的秩序场出现了微小的紊乱。墙壁上疯狂增殖的镜像也随之一顿,变得模糊了一些。
“就是现在!冲过去!出口在对面的通道!”沈岱云强忍着思维被撕裂的痛楚,捕捉到了球厅边缘一个短暂浮现的出口光晕。
所有人用尽最后的意志力,挣脱镜像的拉扯,踉跄着冲向出口。阿莱克西被苏锦和陈铭半拖半扶着,林晚的太初之力在后方持续干扰着刚刚恢复运转的多面体。
当他们狼狈不堪地冲进出入口,重新踏上相对狭窄的回廊通道时,身后的球厅光芒迅速暗淡,入口也悄然封闭,仿佛从未打开过。
五个人瘫倒在地,剧烈地喘息着——虽然在静默回廊中听不到声音,但那种劫后余生的虚脱感无比真实。每个人都脸色苍白,眼神中残留着惊悸。刚才那一瞬间,他们差点就永远变成了墙上那些冰冷镜像的一部分。
休息了足足五分钟,大家才勉强恢复行动能力。检查装备和意识状态,都有不同程度的损耗,但核心人格基本保持完整,得益于苏锦和林晚的关键干预和阿莱克西那冒险的“混乱注入”。
他们这才注意到,在逃离球厅后,他们所在的位置,回廊墙壁上出现了一些之前没有的、刻蚀在规则结构中的古老符号和简短日志片段。这些信息似乎是球厅的“建造记录”或“警告标识”。
墨菲斯和沈岱云强打精神,开始解读。
【……β节点,危险技术库,必须严格管控。此回廊为第七审计通道,直达核心外围‘隔离阅览室’。】
【……镜像厅为最后净化关卡,非纯正秩序心智者,其思维矛盾与混沌残留将被显化、剥离、归档……】
【……审计终端拥有临时权限密钥,可访问β节点非核心层技术蓝图,但使用终端需承受最终逻辑校准,心智不纯者将被……】
日志在这里变得模糊不清,但最后几个残缺的符号,结合上下文,大致可以推测为“抹除”或“重构”。
信息很明确:他们走的是“持戒人”用来审计节点β的后门,前面就是所谓的“隔离阅览室”和“审计终端”。终端有临时权限,但使用它需要经过“最终逻辑校准”,对于像他们这样理念“不纯”的存在,风险极高。
而他们此行的目标——节点β的核心区域,显然还在更深处,并非这个终端可以直接触及。终端只是一个有限的、危险的窗口。
沈岱云看向同伴们,每个人的脸上都写着疲惫和后怕。他们付出了巨大代价才通过镜像厅,现在距离一个可能获取珍贵技术蓝图的终端只有一步之遥,但前面是可能抹除或重构他们心智的“逻辑校准”。
继续前进,还是就此退回?
阿莱克西体内的祭司碎片,在经历了短暂的混乱后,已经重新稳定下来。它对“审计终端”和“临时权限”表现出了极其强烈的兴趣,不断向阿莱克西传递着“风险可控”、“收益巨大”、“秩序技术提升关键”的评估信息,甚至开始模拟如何利用终端权限安全地获取技术蓝图的具体方案。
然而,镜厅中的惊险一刻,让阿莱克西比任何时候都更清醒地认识到,祭司碎片所追求的“秩序”,与人类文明所珍视的“自我”和“可能性”之间,存在着多么深刻的鸿沟。碎片所谓的“风险可控”,很可能意味着他们需要付出无法承受的代价。
他看向苏锦,看向林晚,看向沈岱云和墨菲斯,最后,他的目光落在回廊前方那未知的幽暗之中。
深埋于秩序废墟下的后门即将走到尽头。是推开那扇通往知识但也可能通往毁灭的门,还是带着已有的伤痕与教训,转身离开?
沉默回廊,依旧沉默。只有他们沉重的呼吸声,在意识的虚空中回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