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福平话音未落,一个声音从身后响起:“这是正要出发吗?看来我回来得正是时候。”
众人循声望去,只见容风风尘仆仆,正快步从院门方向走来。当他看到顾兰倾时,眉头几不可察地一蹙。
“大哥?你这么快就回来了?”林福平惊讶道。
“事情办得顺利,便连夜赶回了。”容风简单解释了一句,走到近前,仿佛才看见顾兰倾一般,故作惊讶,“咦?顾丞相?真是巧遇,您怎会在此?”
顾兰倾面对容风,笑容依旧温和,但眼神深处掠过一丝极淡的杀意,快得让人无法捕捉。
“容大人,别来无恙。我在此处恰好有一处旧宅,昨日偶遇慕大人,得知林尚书在此,前来造访。正巧林大人邀我同去野炊,只是……”
他语气微顿,带着恰到好处的歉意,“看来我来得不是时候,似乎打扰了诸位的安排。”
慕青趁着顾兰倾说话的空隙,再次悄悄向林福平递眼色,这次幅度稍大,希望他能明白“千万别答应”的意思。
可她忘了,由于她之前对顾丞相的所作所为,这种眼色林福平想当然地理解为:今天必须把我帅气英俊的顾丞相留下,我还要和他独处!
于是林福平哈哈一笑,更加热络地开口:“丞相这是哪里话!怎会打扰!容大哥也回来了,正好更热闹!丞相您可千万别推辞,山野之间,粗茶淡饭,还望您不嫌弃才好。”
他说着,还看向容风寻求支持,“容风,你说是不是?”
容风朗声一笑,上前一步,姿态洒脱地接话道:“是,人多自然热闹。顾丞相平日事务繁忙,难得有暇亲近山水,既然碰上了,便是缘分,一起走走看看,也好。”
他这话听起来是附和,实际上是巧妙地将顾兰倾的参与说成“偶遇”和“同行”,而非事先约定的亲密友人,隐隐划清了界限。
说完他还不动声色地站到了慕青身侧,故意形成了一个微妙的亲密姿态。
顾兰倾将容风的举动尽收眼底,面上笑容不变,手里却几乎攥出了血痕。
他看了看林福平真诚热情的表情,又掠过慕青那努力掩饰却仍透出些许紧绷的神色,最后目光与容风带着隐隐挑战意味的眼神一触即分。
“既然如此,”顾兰倾优雅地一颔首,仿佛盛情难却,“那顾某就恭敬不如从命,叨扰各位了。”
慕青心中暗自叫苦,她早上醒来时还以为自己做了个混乱的梦,结果扭头看见床边被自己团成一团的袍子。
她伸手拎起,属于顾兰倾特有的暗香扑面而来,让她心神荡漾恍惚了片刻。
之后,她抱着衣服从窗户潜出,没有惊动任何人打算物归原主。
可等她走到竹林附近,她才反应过来顾兰倾根本没说自己的住所在哪里啊!
干脆扔掉算了?等回城若是问起来便说下人弄丢了?不过估计人家也不会要了。
正思忖着,顾兰倾又出现了。
自从自己重生归来,这一世任自己怎么躲避都无法躲开顾兰倾。
难道这就是命运的力量?自己和顾兰倾注定就要走向灭亡的命运?
这时,容月已打扮好自己,她打开门高声道:“林福平!弄完了没有!”
容月这一声清脆的呼唤,将微妙的气氛暂时打破。
她兴冲冲地开门出来,却见院中不仅站着哥哥容风,连顾兰倾也在,顿时俏脸一红,方才那点泼辣劲儿瞬间收敛,变得拘谨起来,小声嗫嚅道:“哥……你回来啦?顾丞相也在啊……”
她飞快地瞪了林福平一眼,怪他没提前告知。
林福平接收到眼神,只得憨笑一下,打圆场道:“人都齐了,咱们这就出发吧?”
一行人各怀心思地上了路。
山路渐深,四周景致愈发幽邃。浓荫匝地,恍如踏入一片碧色云海。
烈日滤成温柔的光斑,洒在覆着青苔的石径上。
道旁流水潺潺,水声泠泠,更衬得空山寂寂。
不时有山风过隙,拂动藤蔓轻摇,让人心绪也随之平静下来。
景色如此之美,林福平让侍从们在前方带着行李拖着马车从大路先行,自己则和容月手牵手选了一条幽静小路。
林福平道:“各位随我来即可。”
二人在最前面赏赏花,看看鸟,不时被突然窜出来的松鼠野兔惊到然后嬉笑着追赶一番,真像是热恋中的情侣。
反观慕青三人,气氛就没有那么美好了。
出发时,容风自然想与慕青并肩而行。
他刚要走到慕青身侧,顾兰倾便状似无意地开口:“容大人,前些日遇刺之事可有眉目了?” 他语气温和,神色如常。
容风脚步微顿,不得不侧身回应道:“尚在追查,有劳丞相挂心。”
这一耽搁,顾兰倾已从容上前,与慕青几乎并肩,目光却依旧落在容风身上,忧色恳切:“此事非同小可,容大人一定要多加小心。若是需要,顾某在大理寺也有几个熟识之人,或可助一臂之力。”
他言辞恳切,一副全然为对方着想的模样。
慕青见此,脚下不由加快了几分。偏偏小径渐窄,仅容两人并行。
顾兰倾仿佛才察觉她的意图,在她身侧温声提醒:“慕青,留心脚下青苔。” 语气自然亲昵,仿佛这般关怀已是寻常。
容风落在后面,看着前方两人因路径狭窄而不得不靠近的身影,他抿紧了唇。
方才顾兰倾那句关于遇刺的“关心”搅得他心头火起,却又无从发作。
林间清幽的鸟鸣,此刻听来也显得有些聒噪。
慕青见躲来躲去也不合适,索性不言不语闷头走路。
之后的顾兰倾也并未开口,二人在寂静中前行着。
寂静中,身旁之人清浅的呼吸,衣料摩挲的细微声响,还有那若有似无的熟悉冷香,都无比清晰地钻进她的感知里,搅得她心神不宁。
她还是忍不住用余光看了顾兰倾一眼。
在这满目苍翠的背景里,顾兰倾的身影显得愈发清逸出尘。
阳光透过枝叶缝隙,在他身上流转跳跃,月白色衣袂在带着草木清气的山风间微微拂动。
君子端方,萧萧肃肃。
慕青暗叹,这能怪我爱上你吗?
她并没有看到,在她匆匆收回视线、暗自叹息的那一刻,顾兰倾同样将目光牢牢锁在了她的身上。
那绝不是端方持重的君子该有的眼神。
方才面对他人时的温和消散殆尽,在他深邃的眼眸深处,像是点燃了两簇幽暗的火焰。
那是毫不掩饰,压抑到几乎变质的狂热情意,这惊心动魄的凝视只存在了短短一瞬。
当慕青似乎有所察觉,肩头微动想回头时,顾兰倾已迅速垂眸,长睫掩去了所有汹涌的暗流。
再抬眼时,他依旧是那位风光霁月、温润如玉的顾丞相,仿佛刚才那足以将人灼伤的眼神,不过是林间一晃而过的错觉。
“顾丞相!容大哥!慕青!快些吧,就是这里啦!”林福平在道路尽头的拐角处探出半个身子,挥手招呼众人。
几人紧走几步,只觉前方豁然开朗。一处浅滩出现在面前,旁边是一个湖,湖的岸边有大大小小的碎石,碎石在水波的激荡中变得圆润光滑。
侍从们忙忙碌碌将行李卸下,有的寻了处平坦干燥的草地支起简易的帐篷和帷幔,以作休憩和遮挡日晒之用;
另几人则熟练地垒灶生火,取出携带的食盒、炊具,准备餐食;
还有的已将带来的毡毯铺陈在树荫下,摆好了软垫和小几。林福平和容月早已兴致勃勃地跑到水边,撩着清凉的湖水嬉笑玩闹。
慕青对一同前来的管家道:“你们也累了,收拾好了就不用管我们几个了,风景不错,你们也在这里歇息歇息。”
管家欣喜退下,开始招呼侍从们吃点东西,有些胆大的已然跑到湖的一角玩起水来了。
慕青又要来了捕鱼网,开始跃跃欲试。她的眼中闪过一丝久违的鲜活神采。
她利落地脱下鞋袜,挽起裤脚,踏入清浅的湖边浅滩。湖水漫过脚踝,再往深处走一些也不过是刚没过小腿。
她看准水中游弋的几尾小鱼,屏息凝神,手中抄网迅捷地探入水中,虽第一次落空,慕青却并不气馁,反而轻笑出声,眉眼间焕发出许久未见的明媚活力。
“容风!”她回头朝着岸上喊道,声音带着难得的轻快,“别光看着,快来帮忙!这鱼机灵得很,我们从两边围堵!”
容风见她是喊自己,心中阴霾瞬间一扫而空, 随即也利落地脱下外袍鞋袜,大步踏入水中,与慕青一左一右,配合默契地驱赶、围捕水中的鱼群。两人笑声阵阵,水花四溅。
岸边有的小丫鬟也跟着娇笑连连,喊道:“慕大人又抓鱼啦,今晚咱们可有鲜鱼汤喝啦!”
一片欢腾中,顾兰倾静立湖畔,目光看似平静地追随着水中那个灵动身影。
他唇角噙着一抹温和浅笑,一派端方持重,唯有悄然收紧、指节泛白的手心泄露着心底翻涌不容他人窥见的情愫。
这时,几名男侍从走了过来,他们叽叽喳喳指着不远处柳树下进言:“大人大人!我们刚才去旁边看了看,那边树底下有个旧木船,应该是附近村子的渔民不要的,这船看着虽简陋,但小的们推水里试了,不漏水!划到湖心去,说不定能钓上更大的鱼呢!”
慕青一听便摇头笑道:“你们大人我拿个网子捞鱼的瘾大着呢,就是没那份坐着干等鱼上钩的耐心。”
一旁的容风倒是有了想法:“我这海上待惯了,要不试试陆上船。”说着便走向小船。
顾兰倾眸光微闪,亦缓步跟上,语气温和道:“既如此,顾某也去领略一番湖心垂钓的雅趣,容大人,不介意吧?”
容风挑眉:“丞相请便。”
小舟离岸,二人相对无言。容风率先下钩,顾兰倾则慢条斯理地整理钓具。湖面气氛看似平和,言语间却暗藏机锋。
顾兰倾道:“容大人常年驻守海疆,见惯了惊涛骇浪,这湖光山色,怕是觉得太小家子气了吧?”
容风目光盯着水面,回道:“丞相说笑了。海有海的壮阔,湖有湖的秀美。能得片刻清闲,都是好的。” 他顿了顿,似是无意地补充,“尤其是能和旧友重逢,更觉亲切。”
顾兰倾微微一笑,指尖轻轻拨弄着鱼线:“常听慕青提起,她与容大人儿时相伴,情谊自是不同寻常。说起来,前几日为容大人接风洗尘那晚,本应让你们好好叙旧才是,偏巧我那时不慎受了点小伤,倒累得慕青放心不下,想必耽搁了你们许多话要说。”
容风握着鱼竿的手不易察觉地紧了一下,语气却尽量轻松:“不打紧,那日若没有顾丞相出手相助,怕不知道出什么乱子……” 他话锋一转,试图将话题拉回现在,“不过慕青洒脱依旧,也与我谈了不少趣事。”
“慕青性子活泼,待人真诚,朋友自然不少。她也常来丞相府找我讨论些诗词棋艺。”
容风如何听不出这话里的意味,他眉头蹙起,正要反驳,突然手中鱼竿传来一股巨大的拉力!
“上钩了!” 他精神一振,立刻集中精力对付水下的鱼。那是一尾力气极大的鱼,拖拽着鱼线在水中猛烈挣扎,弄得小船也跟着摇晃起来。
容风全神贯注地收线,无暇他顾。就在鱼被提出水面的那一刻,身后传来扑通一声落水声。
容风抱着还在扑腾的大鱼,愕然回头,只见船边水花四溅,顾兰倾的身影在水中沉浮。
容风下意识觉得好笑,这位一贯端庄自持的丞相,也有如此狼狈的时候。
他刚想开口调侃一句“丞相怎的如此不小心”,慕青那带着惊恐的喊声便已撕裂了湖面的平静:
“容风!快救他!顾兰倾他不会水!赶快去救他!”
容风脸色骤变,立刻跃入水中将人救起。
顾兰倾被拖上岸时面色苍白,呛咳不止,却不等容风开口,便虚弱地拉住慕青的衣袖,气息微弱:
“慕青……别担心,不怪容大人,是我不小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