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砰!砰!砰——!”
正屋槅扇门被砸得山响,木屑簌簌落下,仿佛下一秒就要四分五裂。林鹤年那如同地狱恶鬼般的嘶吼,裹挟着烟瘾发作时百爪挠心般的痛苦和彻底的疯狂,穿透薄薄的墙壁,狠狠撞击着林婉清的耳膜:
“开门!清儿!开门!钱!给我钱!……膏子!我的福寿膏!……我要死了!……快给我!……”
那声音凄厉绝望,带着一种非人的、濒临崩溃的癫狂,在死寂的黎明前时分回荡,比任何追兵更令人心悸。每一次撞击,都像砸在林婉清紧绷的神经上。
她背靠着冰冷的樟木箱壁,身体僵硬如铁。刚刚从《东京梦华录》蛀洞中窥见的、那微缩文字所承载的惊天秘密,如同烧红的烙铁,还在她脑中嘶嘶作响,烫得灵魂都在战栗。而门外父亲的咆哮,则像冰冷的绞索,同时勒紧了她的脖颈。
冰火两重天。巨大的精神冲击和现实的疯狂压迫,让她几乎窒息。
“给我!……不然……老子烧了这房子!……大家一起死!……” 林鹤年的声音因为极致的痛苦而扭曲变形,伴随着更加疯狂的撞门声和桌椅被掀翻的刺耳声响。
不能再待下去了!林婉清猛地打了个寒颤。她必须离开!立刻!带着这本书!带着这个足以引爆整个沪市的秘密!可外面……陈世昌的人还在搜寻沈逸尘,父亲又陷入彻底的疯狂……她能去哪里?
目光仓惶地扫过狭小的厢房,最终落在墙角那扇蒙着厚厚灰尘、紧锁着的木格窗上。窗棂外,是狭窄的天井,更远处是邻家高耸的、黑黢黢的山墙。这是唯一的生路!虽然危险,但总好过坐以待毙!
她挣扎着爬起,不顾身体的疲惫和恐惧,冲到窗边。窗栓早已锈死,她用尽全身力气去扳动,指甲在冰冷的铁栓上刮擦出刺耳的声音,掌心刚刚结痂的伤口再次崩裂,鲜血渗出,染红了锈迹斑斑的金属。终于,“嘎吱”一声令人牙酸的摩擦,窗栓被强行扳开!
一股裹挟着湿冷露水和远处煤烟味的寒气猛地灌了进来。林婉清打了个寒噤,迅速探出头去。天井依旧昏暗死寂,只有正屋方向传来的疯狂砸门声和嘶吼。邻家的山墙高耸,距离这扇窗大约一丈多远,中间隔着狭窄的、堆满杂物的巷道。
没有退路了!
她深吸一口冰冷的空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她需要时间!需要处理掉这本要命的书!或者……留下信息?给谁?沈逸尘?他生死未卜!可他拼死送来这本书……万一他……他或许会回来?或者,他口中的“槐根”……会循迹找来?
一个极其大胆、近乎绝望的念头,如同黑暗中划过的微弱火星,骤然闪现!
她猛地回身,冲到樟木箱前,再次打开箱盖,不顾弥漫的灰尘,一把抓起那本靛蓝色粗布包裹的《东京梦华录》!她抱着它,踉跄着扑到那张破旧的桌子前。
昏黄的油灯在桌角跳跃,光线摇曳不定。林婉清颤抖着,一层层解开粗糙的布包。泛黄的古籍再次暴露在昏暗的光线下。她急促地喘息着,目光如同扫描仪,飞快地在书页间搜寻。不是蛀洞,蛀洞的秘密太深,太慢。她需要一个更直接、更隐晦、却又能在特定情境下被“有心人”注意到的传递方式!
她的手指如同被无形的力量牵引着,快速翻动书页。纸张发出急促的沙沙声。突然,她的动作猛地顿住!
目光死死锁定在翻开的书页上。
这一页,记载的是北宋汴梁元宵灯市的盛况:“……灯山上彩,金碧相射,锦绣交辉……奇术异能,歌舞百戏,鳞鳞相切,乐声嘈杂十余里……” 文字间流淌着往昔的极致繁华。
然而,吸引林婉清目光的,并非这繁华的旧梦,而是书页上方那大片留白的眉批处!
那里,赫然有着几行用极细的狼毫小楷写就的、清雅隽秀的批注墨迹!字迹林婉清一眼便认出——正是沈逸尘的手笔!
“火树银花合,星桥铁锁开。”
“暗尘随马去,明月逐人来。”
“游伎皆秾李,行歌尽落梅。”
“金吾不禁夜,玉漏莫相催。”
——苏味道《正月十五夜》
逸尘读此,遥想东京上元盛景,恍如隔世。今沪上十里洋场,霓虹彻夜,笙歌不歇,然其下暗流汹涌,杀机四伏。繁华似锦,不过镜花水月;太平盛景,实乃海市蜃楼!悲夫!
字里行间,充满了对汴梁旧梦的追忆,对沪市虚假繁华的讽喻,以及一种深沉的、难以言说的悲怆。这显然是他之前阅读时随手留下的感怀。
看着这熟悉的字迹,感受着字句中流淌的共鸣与痛楚,林婉清的心脏如同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沈逸尘……他此刻是生是死?这字迹,会不会是他留下的最后痕迹?
巨大的悲伤和一种同仇敌忾的悲愤瞬间淹没了她!也点燃了她心中那个孤注一掷的念头!
她没有丝毫犹豫!她猛地抓起桌上那支唯一可用的笔——一支秃了毛的、沾着干涸墨迹的旧毛笔。笔锋早已分叉,墨色也黯淡。但这足够了!
她拔下自己发髻间那支温润的白玉簪!簪身上,还残留着昨夜她掌心伤口崩裂时沾染的、已经干涸发暗的血迹!她看也不看,用尖锐的簪尾,狠狠刺向自己另一只手掌上尚未愈合的伤口!
“呃!”剧痛让她闷哼一声,额头瞬间渗出冷汗!新鲜的、温热的鲜血立刻涌了出来!
她颤抖着,将分叉的旧毛笔尖,用力按在掌心那涌出的鲜血之上!暗红的、粘稠的血液迅速浸透了枯硬的笔毛,将其染成一片刺目的猩红!
昏黄的灯光下,她沾满烟灰和血污的脸庞异常苍白,只有那双眼睛,燃烧着孤注一掷的火焰。她左手死死按着那本摊开的《东京梦华录》,右手握着那支饱蘸了自己鲜血的毛笔,如同握着一柄染血的匕首!
她的目光,落在沈逸尘批注的那首苏味道《正月十五夜》诗旁。
笔尖悬在泛黄的、留有沈逸尘清雅墨迹的眉批空白处。颤抖着,落下!
鲜红的、带着生命温度的血液,在古老的、泛黄的宣纸上,晕开一道刺目的痕迹。她屏住呼吸,凝聚起全部的意志和力量,手腕悬停,笔走龙蛇!用那饱含着自己鲜血的笔锋,在那片留白处,在沈逸尘悲怆的批注旁边,重重地、力透纸背地,写下了一行同样属于李商隐的、却字字泣血、饱含决绝与回应的诗句:
“春蚕到死丝方尽,蜡炬成灰泪始干!”
十四个鲜红淋漓的血字!每一个字都如同燃烧的火焰,带着一种焚身碎骨亦不悔的决绝!这是对沈逸尘悲怆的回应,是对蛀洞中那份“驱除鞑虏,复我中华!”誓言的无声承诺!更是她林婉清,在此绝境之中,用生命和鲜血立下的无声战书!
写完最后一个“干”字,最后一笔拖曳出一道长长的、暗红的血痕。林婉清仿佛耗尽了所有力气,手中的毛笔“啪嗒”一声掉落在桌面上,滚了几滚,留下几道断续的血痕。她撑着桌沿,剧烈地喘息着,眼前阵阵发黑。
掌心的伤口还在汩汩地涌出鲜血,顺着她的手腕蜿蜒而下,滴落在泛黄的书页上,在“蜡炬成灰泪始干”几个血字旁,晕开一小片更加暗沉的深红。那本承载着惊天秘密的古籍,此刻沾染着她的鲜血,静静地躺在桌上。沈逸尘清雅的墨迹,与她用血写就的回应,并列在一起,如同跨越时空的对话,悲怆而壮烈。
“砰——哗啦!!!”
正屋方向,终于传来一声巨大的、令人心胆俱裂的破碎声响!伴随着林鹤年一声野兽般的、充满绝望的嘶嚎!槅扇门……似乎被撞破了!
巨大的危机感如同冰水兜头浇下!林婉清瞬间清醒!她顾不上掌心的剧痛,一把抓起那本染血的《东京梦华录》,用那块靛蓝色的粗布胡乱一裹!然后,用尽全身残存的力气,抱着它,猛地扑向那扇敞开的木格窗!
她手脚并用地爬上窗台,冰冷的夜风瞬间灌满了她的衣襟。她回头,最后看了一眼这间充满屈辱、绝望和此刻又留下她血誓的冰冷囚笼。然后,毫不犹豫地,纵身朝着窗外狭窄黑暗的巷道,跳了下去!
身体在空中下坠!失重感瞬间攫住了她!怀中的古籍沉甸甸地撞在她的胸口。下方,是堆满杂物和垃圾的、散发着恶臭的黑暗!
“噗通!”
沉闷的落地声!脚下踩到了不知是垃圾还是废弃木料,脚踝传来一阵钻心的剧痛!她闷哼一声,身体失去平衡,重重地向前扑倒!怀中的布包脱手飞出!
“咚!”
靛蓝色的布包砸在冰冷的、湿漉漉的青石板上,发出一声闷响。包裹散开,那本染血的《东京梦华录》滑了出来,摊开在肮脏的地面上。书页上,林婉清那行用鲜血写就的“春蚕到死丝方尽,蜡炬成灰泪始干!”,在黎明前最深的黑暗中,如同燃烧的烙印,无声地暴露在冰冷的空气里!
而就在此时!
“吱呀——”
林家偏宅那扇低矮的后门,被人从外面轻轻地、小心翼翼地推开了一道缝隙!
一道清瘦、却带着浓重疲惫和伤痛的身影,如同幽灵般,悄无声息地闪了进来!正是沈逸尘!
他身上那件破旧的长衫沾满了新的泥污和露水,脸色在微熹的晨光中惨白如纸,嘴角和眼角的淤肿似乎更加骇人,一只手依旧紧紧捂着肋骨的位置,每一次呼吸都带着压抑不住的痛苦抽气。显然,他昨夜经历了难以想象的逃亡和躲藏。
他警惕而迅速地扫视着空寂、狼藉的天井。正屋方向传来的疯狂咆哮和破碎声让他眉头紧锁,眼中掠过深切的痛楚和担忧。他的目光如同最敏锐的探针,瞬间捕捉到了林婉清厢房那扇敞开的、在寒风中微微摇晃的木格窗!以及窗下巷道里传来的那声沉闷的落地声!
他的瞳孔骤然收缩!没有丝毫犹豫,他强忍着伤痛,如同离弦之箭,朝着厢房窗下那片黑暗狭窄的巷道,疾冲而去!
就在他即将冲到窗下、踏入巷道的瞬间!他的脚步猛地钉在了原地!
目光,如同被磁石吸引,死死地、牢牢地钉在了巷道入口处、冰冷湿漉的青石板上!
那里,静静地躺着一本摊开的古籍。
靛蓝色的粗布散落一旁。
泛黄的、浸润着岁月沧桑的书页上,清晰地映入了他的眼帘——
一行鲜红淋漓、力透纸背、仿佛用生命之火淬炼而出的血字:
“春蚕到死丝方尽,蜡炬成灰泪始干!
那字迹……他认得!那决绝的回应……他懂!
而在那行刺目的血字旁边,书页边缘,几个细小的蛀洞,如同沉默的眼睛,冷冷地注视着这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刻。
沈逸尘的身体剧烈地晃了一下!那只完好的眼睛里,瞬间爆发出无法形容的、如同熔岩般滚烫的光芒!震惊!痛惜!一种穿透灵魂的共鸣!以及……一种沉甸甸的、如同泰山压顶般的责任和决绝!
他猛地抬起头,目光穿透巷道的黑暗,投向那重重叠叠、如同怪兽般蛰伏的上海里弄深处。他知道,林婉清就在前面!带着他的书,带着他的秘密,带着她以血立下的誓言,闯入了那片未知的、杀机四伏的黑暗!
没有丝毫迟疑!沈逸尘弯下腰,动作快如闪电,一把抄起地上那本摊开的、染血的《东京梦华录》!甚至来不及合拢书页,更顾不上那行刺目的血字是否会暴露!他紧紧地将它按在自己同样染血的胸膛上!仿佛要将那滚烫的誓言和冰冷的秘密一同融入自己的心跳!
然后,他拖着伤痕累累的身躯,朝着林婉清消失的方向,朝着那片吞噬一切的黑暗,踉跄着,却无比坚定地、一头扎了进去!身影瞬间被浓重的阴影吞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