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明前的寒意最为刺骨,废弃教堂偏房内,阿勇靠在门边,半闭着眼睛假寐,耳朵却警惕地捕捉着外面的每一丝动静。沈逸尘则借着从木板缝隙透入的微光,再次检查了陈栓子的状况——依旧昏迷,呼吸微弱但平稳,仿佛被冻结在生死之间。他紧了紧怀中那枚持续传来微弱“心跳”的碎屑,对阿勇低声道:“我去了。”
阿勇睁开眼,重重颔首,一切尽在不言中。
沈逸尘如同融入晨雾的影子,再次潜入霞飞路西段那片寂静的街巷。天色灰蒙,路灯大多已熄,只有少数早起的报童和黄包车夫开始活动。他依着昨夜那摊主所指,拐进了那条幽深无光的小巷。
巷子狭窄得仅容两人并肩,两侧是高耸的、爬满枯萎藤蔓的院墙,脚下是湿滑的青苔和不知名的污物。越往深处走,光线越暗,空气也愈发潮湿阴冷,弥漫着一股植物腐烂和年代久远的尘埃混合的气味。巷子尽头,果然如摊主所言,是一扇巨大的、锈迹斑斑的黑色铁门。
铁门足有一丈多高,顶端是尖锐的矛尖装饰,整体风格是早已过时的西国殖民式样。门板上缠绕着密密麻麻、粗如儿臂的枯黄藤蔓,如同巨蟒般将门扉紧紧缠绕、封锁,几乎看不到原本的颜色。门楣上方,一块同样被藤蔓覆盖的石质匾额上,隐约能辨认出四个斑驳的繁体字——“憩棠别墅”。
整栋别墅被高大厚重的围墙完全包围,墙头也布满了防止攀爬的碎玻璃和铁丝网,如同一个与世隔绝的森然堡垒。站在门前,一股沉甸甸的、混合着荒凉、死寂与某种难以言喻的阴森气息扑面而来,令人不由自主地心生寒意。
沈逸尘没有贸然靠近铁门,而是隐藏在巷口一个堆满破烂家具的角落,仔细观察。他注意到,铁门并非完全紧闭,在两扇门扉交合的下方,藤蔓似乎有被近期外力轻微扯动过的痕迹,露出下面一点更深的锈色。门前的石阶上,积灰似乎也比周围稍浅一些,仿佛不久前有人踩踏过。
“影煞”的人来过?还是……白面人?
他屏住呼吸,将神识小心翼翼地向前延伸,试图穿透那厚重的铁门和围墙,感知内部的状况。然而,他的神识在接触到别墅范围的瞬间,竟如同泥牛入海,被一股无形却坚韧的力量阻挡、吸收,根本无法深入分毫!
这别墅……有古怪!绝非仅仅是“邪性”那么简单!似乎存在着某种强大的禁制或力场,隔绝了一切外来的探查!
他心中凛然,更加不敢大意。他换了个角度,沿着围墙向一侧移动,试图寻找其他入口或观察点。围墙高大且完整,没有任何明显的破损或侧门。他绕了几乎半圈,才在一处围墙转角,发现几块墙砖似乎比周围的颜色略新,像是近期修补过的,而且修补的手法……略显粗糙,不像是专业泥瓦匠所为。
是有人强行破开过围墙,后又仓促填补?
他正凝神观察,忽然,怀中的青铜碎屑传来一阵极其短暂却清晰的悸动!那“心跳”仿佛被什么东西惊扰,骤然加快了一瞬,随即又恢复原状!
几乎在同一时间,他敏锐地听到,别墅深处,那被层层树木和建筑遮挡的方向,传来了一声极其轻微、仿佛金属门轴转动时发出的、年久失修的“吱呀”声!
里面有人!
沈逸尘瞬间汗毛倒竖,立刻将身体紧紧贴在围墙转角后,收敛全部气息,连呼吸都几乎停止。
他耐心等待着,心脏却不受控制地狂跳。是“影煞”的杀手在里面搜查?还是……白面人本人藏匿于此?
过了约莫一炷香的时间,别墅内再无声响传出,仿佛刚才那一声只是他的幻觉。
不能再待下去了!天光渐亮,此地不宜久留!
他最后深深看了一眼那被藤蔓深锁的诡异别墅,将周围的地形、围墙的修补点、以及那扇铁门的细节牢牢记住,然后如同来时一样,悄无声息地退出了这条死寂的小巷。
回到废弃教堂,阿勇立刻迎了上来,眼神带着询问。
“那地方……很不对劲。”沈逸尘压低声音,将所见所感快速说了一遍,尤其是神识被阻和那声轻微的异响,“里面有禁制,而且很可能有人。‘影煞’和白面人,至少有一方在里面活动过。”
阿勇脸色凝重:“硬闯肯定不行。我们现在的状态,进去就是送死。”
“没错。”沈逸尘点头,眉头紧锁,“但我们不能放弃这条线索。那别墅肯定和白面人有关,甚至可能藏着关于‘归藏’或婉清下落的秘密。”
他沉吟片刻,眼中闪过一丝决断:“我们需要更多关于那别墅的信息。它的历史,它的主人,它为什么会被认为‘邪性’……或许能从这些信息里,找到安全进入的方法,或者了解里面的布局。”
阿勇皱眉:“去哪里打听?苏世叔那边不能再连累了,鬼市也不能再去。”
沈逸尘的目光投向窗外渐渐苏醒的街道:“租界里有图书馆,有报馆,或许……还有那些专门记录本地掌故轶闻的老学究。我们分头行动,你继续留守,照顾栓子哥。我换个身份,去公共租界的图书馆看看,或许能找到些旧报纸或地方志。”
这是目前能想到的、风险相对较低的办法。
阿勇知道这是唯一的途径,只能点头同意。
沈逸尘再次进行了一番伪装,让自己看起来更像一个落魄却试图维持体面的小职员或教师,离开了教堂。
公共租界的图书馆位于一条相对安静的街道,是一栋颇有气势的西式建筑。沈逸尘混在早起的学生和学者模样的人中,低头走了进去。内部宽敞明亮,书架林立,弥漫着书卷和油墨的气息,与外面那个危机四伏的世界仿佛是两个天地。
他径直走向存放地方志和旧报刊的区域。管理此处的是一个戴着老花镜、头发花白的老管理员,正慢条斯理地整理着卡片目录。
沈逸尘上前,用尽量平静的语气询问道:“先生,我想查阅一下关于霞飞路西段,一栋名叫‘憩棠别墅’的老洋房的资料,不知哪里可以找到?”
老管理员抬起头,透过厚厚的镜片打量了他一下,慢悠悠地道:“‘憩棠别墅’?那可是有些年头的名字了。”他翻了翻手边的目录,指着一个方向,“喏,那边第三个书架,最上面一层,有一些二三十年代的《沪上地产汇编》和《租界掌故》,里面或许有提及。不过……”他顿了顿,压低声音,带着一丝告诫的意味,“那地方不太吉利,年轻人,打听它做什么?”
沈逸尘心中一动,连忙道:“只是学术研究,对一些老建筑的历史感兴趣。”
老管理员摇了摇头,不再多说,自顾自地继续整理卡片。
沈逸尘依言找到那个书架,费力地取下几本厚重泛黄、布满灰尘的大部头。他找了个僻静的角落,开始快速翻阅。
在民国十八年(1929年)的一期《沪上地产汇编》中,他找到了一则简短的售房信息,配有了一张模糊的黑白照片,正是那栋西国风格的“憩棠别墅”。信息显示,别墅由一位名叫“胡安·卡洛斯”的西国商人于1925年建造,最初是其私人宅邸。
而在稍晚一些的《租界掌故》杂记中,他找到了更多令人心惊的记载:
“……卡洛斯其人,性好奢靡,尤嗜收集东方古物,然行事诡秘,宅中常闻异响……民国二十一年(1932年),卡洛斯于宅中暴毙,死状诡异,周身无伤,面露极恐之色……其后宅邸几经易手,皆住不长久,多有怪事发生,或言见白影穿梭,或言夜闻女子啼哭……至抗战前,已彻底荒废,人称‘鬼墅’……”
古物收集!暴毙!怪事频发!
这些信息碎片,仿佛一道道闪电,在沈逸尘脑海中串联起来!那个西国商人卡洛斯,很可能也接触过与“归藏”或类似力量相关的古物!他的暴毙,别墅后来的“闹鬼”,是否都与这些古物有关?白面人盯上这里,是否也是为了寻找卡洛斯当年收集的东西?
他强压下心中的激动,继续翻阅。在一本战前的地方小报合订本中,他找到了一则更不起眼的社会新闻,提及“憩棠别墅”最后一任主人,是一位姓吴的华裔古董商,在淞沪会战前匆忙离沪,据说离开时神态仓皇,似乎……遗失了一件极其重要的“镇宅之宝”?
镇宅之宝?!
沈逸尘的心脏猛地一跳!难道……卡洛斯收集的、导致他暴毙和别墅闹鬼的古物,就是那件“镇宅之宝”?而白面人寻找的,也正是此物?那东西,是否还留在别墅里?
他合上厚重的书籍,靠在椅背上,只觉得一股寒意从脊椎升起,却又夹杂着一丝找到关键线索的兴奋。
“憩棠别墅”的秘密,似乎比他想象的更加深邃、更加危险。那深锁的藤蔓之后,埋葬的不仅仅是一栋荒废的宅院,更可能是一段涉及超自然力量、充满血腥与诡异的往事。
他必须进去!但如何进去,才能在不惊动里面可能存在的危险的情况下,找到那可能存在的“镇宅之宝”,或者……其他与婉清相关的线索?
他站起身,将书籍归位,向老管理员道谢后,离开了图书馆。
外面的阳光有些刺眼。沈逸尘站在图书馆的台阶上,望着远处霞飞路的方向,目光深邃。
藤蔓深锁的别墅,尘封的诡异历史,可能存在的禁忌之物……所有的线索,都指向了那里。
一场新的、更加未知的探险,即将开始。而这一次,他们没有任何退路,只能向着那迷雾与危险的最深处,步步逼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