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换衣服的速度快得惊人,不到五分钟,她就从卧室里走了出来,身上已经换成了一套干练的黑色西装套裙。
虽然穿着正式,但那骨子里透出的冷冽和之前“坦诚相见”带来的冲击感,还是让楚月棠不太敢直视她。
福洛斯也调整好了状态,至少表面上是这样。
三人重新坐上那辆学院安排的专车,车内气氛有些微妙的沉默。
楚月棠看着窗外,街景在突然的雨中显得有些朦胧。
她摸了摸咕咕叫的肚子,这才想起,为了早上赶去机场接福洛斯,连早饭都没吃。
餐厅位于江畔的一栋高层建筑顶楼,视野极佳,装潢极尽奢华。
穿着燕尾服的服务生彬彬有礼地将他们引到一个靠窗的座位,窗外雨丝如织,将远处的建筑笼罩在一片灰蒙蒙的水雾中。
楚月棠饿得前胸贴后背,看到餐桌上已经摆满的精致食物:铺着鱼子酱的饼干、剔透的鲑鱼子寿司、法式鹅肝、饱满的龙虾和扇贝,还有摆盘精美的德国香肠拼盘、金枪鱼卷……她眼睛都直了,也顾不上什么礼仪风度,拿起叉子就开始狼吞虎咽。
一块香肠噎在喉咙里,她赶紧端起旁边的热汤喝了一大口,结果又被烫得直吐舌头,呛得满脸通红。
福洛斯看着养女这副饿死鬼投胎的模样,“啧啧啧”摇了摇头,抽出纸巾递给她,低声用力道:“慢点吃!没人跟你抢。”
坐在他们对面的“冰”却似乎对美食毫无兴趣,只是用小勺轻轻搅动着面前的咖啡,直接切入了正题:“没事,让她吃,享受这顿吧,毕竟这样的机会可能不多了。”
福洛斯闻言,手微微一顿。
他顺着“冰”的目光看向四周,确实,这家以昂贵着称的餐厅此刻异常冷清,除了他们这一桌,就看不到其他吃饭的人了。
“冰”的声音清冷,如同窗外的雨:“这里一片豪华,但你们也看到了,除了必要的服务人员,真正的食客还有几个?能在这里消费的,毋庸置疑都是这座城市最顶尖的那批大资产阶级,他们的嗅觉最是灵敏。”
她顿了顿,冰蓝色的眼眸看向窗外阴沉的天空和雨幕:“他们正在离开,用各种方式,通过各种渠道,不仅是大资产阶级,整个广州,以及周边佛山、东莞、深圳……所有可能处在风暴与天之王行进路线上的城市,人口都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减少,中产阶级甚至一些稍有门路的普通民众也在加快逃离。”
“现在我们还能够在这里安然享用鱼子酱和鹅肝,但如果,当怪兽的阴影真正笼罩这座城市时,这一切都会化为乌有的……财富、地位、精致的生活,在那种力量面前,不堪一击。”
福洛斯脸上的笑容渐渐消失了,微微点头,他放下刀叉,拿起餐巾擦了擦还没用过餐的嘴角,动作优雅,但眼神已变得凝重。
人口的恐慌性外流只是表象,更深层次的是社会秩序的逐渐瓦解和经济活动的停滞,这对于需要集中力量应对灾难的各方来说,是极其不利的背景音。
“局势已经严峻到这种地步了吗?”他低声问,其实自己也心知肚明。
“比这更严峻。”“冰”从随身携带的公文包里取出一个薄薄的却是金属打造的加密文件夹,推到福洛斯面前,“‘夜枭’,这是组织紧急为你整理并需要你优先处理的任务清单,我们认为,你的能力和目前所处的位置,是执行这些任务的最佳人选。”
福洛斯接过文件夹,手指在冰冷的金属表面摩挲了一下,然后打开了卡扣。
里面只有寥寥几页纸,但上面罗列的密密麻麻的任务却让他浑身忍不住一抖。
从利用他的商业网络和间谍渠道,秘密稳定特定区域的物资供应和关键产业链;
到设法接触并影响某些正在摇摆的官方人士;
再到协调几股隐藏的不属于学院也不属于联军的特殊力量;
还包括了对月影组织可能利用人口流失造成的混乱进行渗透破坏的预防性调查……
时间不多了,可上面每项任务都极其棘手,需要耗费巨大的心力、资源和时间,又环环相扣,牵一发而动全身。
窗外的雨似乎下得更大了,密集的雨点敲打着玻璃窗,发出沉闷的声响,仿佛敲在人的心上。
福洛斯脸色凝重看完,合上文件夹,挤出一个惯常的微笑:“看来组织还真是看得起我啊。”
他手指颤抖着端起面前的咖啡,喝了一口,含在嘴里缓缓咽下。
只有他自己知道,此刻他心里早已是愁眉苦脸,一片哀嚎。
调查管理局这是把他当骡子使啊……
他能力出众,人脉广泛,擅长在复杂局面中周旋,但这么多高难度的任务压下来,就算他是三头六臂也忙不过来,这简直是要把他最后一点利用价值都榨干的节奏。
“冰”看穿了他,补充道:“这些事太多,太杂,一时半会一个人确实无法完成,必要的时候,我会提供协助,并调动组织在广州的部分潜伏资源配合你。”
她说完,优雅地站起身:“失陪。”
看着“冰”走向洗手间的背影,福洛斯脸上的笑容瞬间垮了下来。
他毫无食欲地推开面前没动过的餐盘,低下头,内心早已将调查局那些坐在办公室里的上司们“问候”了无数遍:就不能多派几个人吗?真当他是无所不能的超人?
楚月棠全程都沉浸在美食的海洋里,风卷残云般消灭着桌上的佳肴,直到她心满意足地拍了拍微微鼓起的小肚子,才注意到自己养父那一脸近乎扭曲的表情。
她眨了眨清澈的大眼睛,犹豫了一下,安慰道:“父亲大人,那个……事多……说明你能干嘛!能者多劳……呃,不对,是……那个……反正总比闲着没事干要好,对吧?”
福洛斯闻言,眼神都多了几分幽怨:“我亲爱的女儿,你可真会安慰人啊……你以为这些是在玩游戏啊……”
他现在最不想听的就是“能者多劳”这四个字了!
楚月棠看他看得心里发毛,赶紧低下头,叉起扇贝肉塞进嘴里,含糊道:“我……我继续……”
等她偷偷再抬眼看去时,更是无语发现,此刻他竟然竟然用双手捂住了脸,肩膀微微耸动,发出极其轻微的、类似小动物呜咽的声音。
“不是吧?真的哭了?”楚月棠的手僵在了半空,看着隔壁座位那个仿佛受了天大委屈、缩成一团的小花猫,一时间竟不知该作何反应。
这和她印象中那个关键时刻绝对可靠的养父形象,差距也太大了些……
“冰”从洗手间回来了,她似乎没察觉到餐桌上诡异的气氛,或者说察觉到了也毫不在意。
她看了眼捂着脸的福洛斯,又看了眼表情僵硬的楚月棠,语气平淡:“‘夜枭’,情绪宣泄完毕了吗?如果完毕了,我们需要开始讨论任务的具体优先级和执行方案了,时间不等人。”
几秒钟后,他放下手,抬起头。
除了眼眶有那么一点不易察觉的红润外,脸已经恢复了平日里的表情。
“当然。”他拿起那个加密文件夹,眼神专注,“第一个任务,稳定珠江新城及周边几个关键仓储区的物资流转,我认为可以从……”
他条理清晰地阐述自己的想法,逻辑缜密,瞬间又变回了那个精明干练的王牌。
楚月棠已经对他很佩服,至少这情绪控制和角色切换的速度,不是一般人能做到的。
逐渐倾颓的城市中,雨水依旧下个不停,所有人都知道,这些雨本不应该出现在这,它是受伊卡欧利斯的台风影响带来的,之后只会越来越大……
回程的专车里,气氛比来时沉闷了许多。
他瘫坐在真皮座椅上,双目无神地望着车顶,那表情活像是刚被十几个壮汉轮番蹂躏过。
楚月棠看着他实在是有些不忍心,手里还帮他攥着那个金属文件夹。
“这下彻底完了啊……”他喃喃自语,“稳定物资供应?协调特殊力量?预防渗透?他们怎么不让我去把伊卡欧利斯喂饱呢?”
楚月棠满足地打了个饱嗝,揉着圆滚滚的小肚子,好奇地看着养父:“父亲大人,你刚才在餐厅不是分析得头头是道吗?”
“那都是硬撑的场面话。”福洛斯坐直,激动地拿过那个文件夹,“你没当过间谍,不知道这些任务有多离谱,光是第一个任务,我就得联系至少20个仓库老板,其中一半是吸血鬼,一半是墙头草,还有那些所谓的官方人士,现在一个个跑得比兔子还快,我上哪去找?”
他越说越激动,像个多动症儿童:“而且她还说会协助我?她那个性子不给我添乱就谢天谢地了!上次和她合作也是唯一一次是在慕尼黑,她直接把我精心布置的晚宴现场变成了枪战片场!后来,就没见过了……”
楚月棠眨了眨眼,突然觉得这样的人还挺可爱的,她悄悄把手伸向一旁,掏出一个相机,对准正在发牢骚的福洛斯。
“你干什么?”福洛斯警觉地转头。
“没什么,”楚月棠若无其事地收起相机,“就是觉得您焦虑的样子很稀有,记录一下。”
车子驶过一个积水较深的路段,溅起一片水花,虽然车窗紧闭,但福洛斯像是被按下了什么开关,突然开始检查自己的西装。
“这套阿玛尼限量版要是弄脏了,送洗的钱都能再买套普通西装了……”他小心翼翼地掸着根本不存在的灰尘,痛心疾首。
楚月棠忍不了了:“您现在关心的重点是不是有点偏啊,精神还好吗?”
“你懂什么?”福洛斯义正辞严,“我在别人心目中的形象是一个成功的商人,形象管理是基本素养,就算末日来了,我也得穿着体面地去见上帝。”
他说着,居然从一开始放在专车上的背包里掏出一个小型熨斗,开始熨烫裤腿的褶皱。
楚月棠一看他从背包里掏出这东西,顿时目瞪口呆:“这包里都装了些什么啊……”
“必备品,不要多问了。”福洛斯头也不抬。
他突然顿住,表情变得惊恐:“完了!我忘记给那位大人准备这个月的报表了!”
“‘那位大人’?”楚月棠好奇地问。
“没什么!你什么都没听见……”
他手忙脚乱地翻找什么,嘴里念念有词:“死定了死定了,要是耽误了报表,他一定会把我扔去西伯利亚……”
“父亲大人,要不您先休息一下?我看您脸色不太好。”
“休息?我现在连做梦都在处理文件!昨天半夜我还梦见自己在跟那只怪兽谈判,问它能不能换个方向走,它居然跟我说,要看到组织的计划书!”
她眼睛一亮:“我听说放松压力的一个方式是把心里的话都说出来!那能不能跟我讲讲后续是什么?”
“后续?”福洛斯掩着嘴,“我直到醒来都没能找到它要的组织计划书……”
“您这梦还挺有创意……”楚月棠尬笑着回头。
车子驶入基地大门时,福洛斯已经进入了一种诡异的状态。
下车后,他一会抱着文件夹笑,一会又痛苦地抓头发,嘴里还不停念叨着“报表”“预算”之类的词。
看上去他已经忽视了自己的形象,基地里的士兵都可以对他指指点点。
楚月棠一边走一边担心地看着他:“父亲大人,您真的没事吗?”
“没事……”福洛斯挺直腰板,“我好得很,不就是20多个不可能完成的任务,不就是末日要来了吗?不就是……”
走到1楼的楼梯处,他却不迈腿,身子一转靠上了墙,声音突然带上了哭腔:“为什么我要同时应付这么多事啊!”
楚月棠默默往楼梯上挪了挪,开始认真考虑,要不要叫医疗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