街心公园那个戴着大沿帽的灰色身影，如同在平静湖面投下的一粒石子，在丁陌心中漾开层层警惕的涟漪。他不能确定那目光的来源，但任何一种可能性都意味着他之前的单线投放模式已经面临风险。任何直接的、频繁的接触尝试，都可能将自己和对方拖入万劫不复的境地。
“必须更加谨慎……”这个念头在他脑海中反复盘旋。他投放给红党的那个校验码，是一个试探。如果对方能理解并验证，证明他们确实收到了之前的情报，并且有能力进行更复杂的互动。但如果他们无法理解，或者理解后采取了错误、冒进的接触方式，那么这条线就可能就此断掉。
在等待回应的日子里，丁陌的生活节奏依旧保持着“竹下贤二”应有的规律。他按时上下班，认真处理公务，偶尔与武藤讨论几句“肃正”行动的细节。但在内心深处，他如同一张拉满的弓，感知着外界最细微的波动。
军统那边的压力首先到来。不是通过王姓男子，而是来自武藤课长一次看似随意的问话。
“竹下君，”武藤坐在宽大的办公桌后，手指轻轻敲打着桌面，目光看似平和，却带着审视，“关于‘肃正’行动，你之前提到的几个后勤节点，我已经让人去核查了。你确实心细如发。不过，如此大规模的调动，难保不会引起某些老鼠的注意。”他顿了顿，状似无意地问道：“你最近在馆外，可曾发现什么异常？或者，听到什么特别的‘风声’？”
丁陌心中凛然，知道这是军统通过某种方式向武藤施加了压力，或者武藤自身的多疑症再次发作。他脸上露出适度的困惑和一丝被信任的感激，微微躬身：“课长明鉴，属下近日忙于公务，对外界消息确实有些迟钝。不过，若说异常……属下前两日去法租界办事，似乎感觉有人远远跟着，但对方很快消失在人群里，也不知是否是错觉，或许只是同路。”他故意提供一个模糊、无法查证的信息，既显得坦诚，又将可能的监视引向租界的复杂环境，避免直接牵连领事馆内部。
武藤眯了眯眼，未置可否：“哦？看来那些老鼠确实无孔不入。竹下君，你现在身份不同往日，要多加小心。你的安全，对皇军、对此次‘肃正’行动都至关重要。”这话听着是关心，实则是警告和捆绑。
“嗨！属下明白！定当更加谨慎，不负课长信任！”丁陌回答得斩钉截铁。他明白，这是军统在提醒他，他的价值与“清乡”计划紧密相连，同时也暗示他处于监视之下。这种通过日方上司施加的压力，比王姓男子的直接接头，更符合军统的行事风格，也更圆滑，更难以直接反抗。
他必须尽快给军统一个“交代”，但不能是直接的情报交易。他需要一种更隐蔽的方式，既展示自己的“努力”和“价值”，又能合情合理地为自己争取资源和活动空间。
机会很快到来。两天后，在一次协助整理与“肃正”行动相关的非核心通信文件时，丁陌“偶然”发现了一份被归档错误的信件副本。这是一封某个日本商社写给占领区某个伪政府官员的私人信件，内容多是客套寒暄，但其中隐约提到了“近期风声紧”、“某些物资查验严格”等字眼。这本是寻常抱怨，但丁陌却“敏锐”地将其与之前闸北货栈泄密事件后，日军内部加强审查的背景联系起来。
他没有直接报告，而是在一次向武藤汇报其他工作时，“顺便”提到了这个发现，并谨慎地表达了自己的“担忧”：“课长，属下无意中看到这封信，虽看似寻常，但结合目前形势，属下担心是否有些我们未曾注意的环节，已经被外部势力渗透或关注？是否需要提醒相关部门，对这类非官方渠道的通信也稍加留意？毕竟，泄密可能不止于军事文件。”
他提供的不是一个具体情报，而是一个“可能性”，一个“思路”。这既展示了他的“忠诚”和“警觉”，又将调查的方向引向了外部和次要环节，完美避开了核心军事机密，也避免了直接指向任何特定人员。更重要的是，这个“发现”合情合理，源自他的本职工作，毫无破绽。
武藤听后，沉思片刻，点了点头：“竹下君，你考虑得很周到。这些细节确实不容忽视。我会让相关人员注意。”他没有立刻表现出大喜过望，但眼神中对丁陌的信任似乎又增加了一分。这种基于“工作表现”和“忠诚度”的认可，比直接的金钱交易，更能稳固他在日方内部的地位，也更能为他在军统那边争取“活动经费”和“资源支持”提供正当理由——他需要更多的“社交”和“打点”来维持和拓展他的“信息来源”。
果然，隔天，那个老哑仆在打扫时，再次“意外”地将一个更厚实的信封滑入了丁陌的手中。里面除了数额不小的日元现钞（更适合他在日占区活动），还有一张简短的字条，上面是用密码写的：“思路可取，经费已增。望继续深挖，稳中求进。‘掌柜’。”
军统认可了他这种迂回提供价值的方式，并给予了实质性的支持，同时提醒他“稳”字当头。这正合丁陌之意。
稳住军统这边的同时，丁陌也将注意力转回红党的回应上。
他忍耐了几天，直到感觉风头稍缓，才利用一个傍晚，再次绕道那个街心公园。他没有进去，只是放慢脚步，目光扫过喷水池。
池底，那块他做过记号的深色鹅卵石，朝向发生了细微的、绝非自然的偏转。旁边，多了一小片被踩碎的、颜色鲜黄的迎春花瓣。
信号！清晰无比的回应信号！
他们懂了！而且同意了继续接触的提议！
一股难以言喻的情绪悄然掠过心头，那是一种在孤独潜行中，终于接收到同道者回音的微澜。但这波动瞬间被理智压下。对方给出了回应，接下来，轮到他出牌了。如何回应，将决定这段脆弱关系的未来。
直接见面？风险太高。建立固定联络渠道？在双方都可能被监视的情况下，无异于自建囚笼。
他需要一种单向的、非即时的、且能传递较复杂信息的方式。他想到了无线电波，但并非直接发报。上海滩的夜空下充斥着各种无线电信号，这是一个喧嚣而混乱的电磁海洋。如果他能将信息伪装成某种看似无关的广播信号，而红党那边只要知道接收的“钥匙”，就能解读。
这需要红党具备一定的无线电接收和技术破译能力，但从他们能迅速破译上次的编码来看，这点应该不难。这种方式，他只需找到一个能发射信号的位置，无需物理接触，安全性高。
他选择了两个情报作为首次“广播”：一是关于日军内部近期加强邮件审查的风声（这源自他给武藤的建议，半真半假），二是关于市面上盘尼西林等西药货源可能因战事受到影响的消息（这来自他与中村的闲聊及自己的观察）。前者具有警示作用，后者则关乎红党急需的医疗物资。
他设计了一套基于旧日历和特定书籍的复杂密码。将密码本的核心要素，通过一个绝对安全但只能用一次的死信箱传递——法租界一个公共图书馆的存包柜，钥匙通过邮寄匿名信的方式，寄往陈雪诊所的一个化名。
而真正的情报内容，被编码后，伪装成一段“失落的民谣”歌词，在某个深夜，通过一个他物色到的、信号覆盖市区的私人商业电台的闲置时段播放出去。他以“怀旧音乐爱好者”的名义支付了费用。
整个过程繁琐而迂回，如同构建一个精巧的钟表机构。但每一个齿轮的咬合，都为了最终的安全。
在将密码本要素投入存包柜，并将匿名信寄出的那一刻，丁陌站在邮局门口，看着那个绿色的邮筒，仿佛能听到信息在黑暗中开始流淌的声音。
他不知道自己这番“谨慎回应”最终效果如何。但他已经做了在当前形势下，所能做出的最周密、最稳妥的选择。他既伸出了合作的触角，又牢牢守护着自己的巢穴，同时，也用更圆滑隐蔽的方式，应付着军统那边的压力和需求。
夜色渐深，上海滩霓虹闪烁。丁陌压低了帽檐，融入熙攘的人流。他的背影挺拔而孤峭，如同一个行走在灰色地带的幽灵，用超越这个时代认知的谨慎，编织着一张属于自己的、无形而坚韧的情报网。
谨慎，是他在这个黑暗时代，唯一能佩戴的护身符。而回应，已经发出，如同投入深海的漂流瓶，等待着彼岸的拾取。他知道，更复杂的博弈，还在后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