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藤一郎坐在宽大的办公桌后，手里捏着那份由高桥刚刚送来的本周情报汇总报告。窗外阳光正好，映得他肩章上的金属星徽有些晃眼，却照不进他眼底那片沉积的阴霾。
高桥垂手站在桌前，姿态恭敬，一如过去的每一个早晨。他详细汇报着几条无关痛痒的边境摩擦消息和租界内一些文人聚会的监控记录，声音平稳，带着副手应有的严谨。
但武藤今天听着，却觉得格外刺耳。
他的目光不由自主地落在高桥微微低垂的后颈上，脑子里反复回响着昨夜那个模糊却又无比清晰的梦境片段——南造云子那带着忧虑的、关于高桥过度关心七号码头案子的暗示。还有他自己潜意识里对高桥那些早已存在的不满，像是被一双无形的手从记忆的角落里翻捡出来，晾晒在阳光底下。
高桥汇报完毕，等待着指示。
武藤没有立刻说话，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光滑的桌面，发出沉闷的“笃笃”声。办公室里安静得能听到窗外树枝摇曳的轻微响动。
“高桥君，”武藤终于开口，声音比平时低沉了几分，“关于七号码头那批查封物资的后续处理，我记得……并没有交给你负责吧？”
高桥愣了一下，显然没料到课长会突然问起这个。他谨慎地回答：“是的，课长。那批物资是由宪兵队直接处理的，我们情报课只是前期提供了线报。”
“哦？只是提供了线报吗？”武藤抬起眼皮，目光锐利得像把刀子，“可我听说，你前几天特意去了一趟宪兵队，过问了物资清点的细节？怎么，对我们情报课提供的线报不放心，还是对宪兵队的办事能力有疑虑？”
这话问得极重，带着毫不掩饰的敲打意味。高桥的脸色瞬间有些发白，额角渗出细汗。他去宪兵队，确实是因为一个相熟的底层军官抱怨清点工作繁琐，他顺路过去看了看，纯粹是出于同僚间的敷衍关心。但此刻在武藤这咄咄逼人的质问下，这件小事仿佛被蒙上了一层别有用心的色彩。
“课长明鉴！”高桥连忙躬身，语气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慌乱，“属下绝无此意！只是恰好路过，听闻他们人手不足，进度缓慢，才顺口问了一句，绝没有干涉宪兵队事务的意思！”
武藤盯着他，没有说话。那沉默像一块巨石压在高桥心头。他感觉自己后背的衬衫正在被冷汗浸湿。课长今天太反常了，这种毫无缘由的猜忌，在过去是极少见的。
“最好如此。”武藤终于收回目光，语气依旧冰冷，“高桥君，你是帝国的军人，是我的副手，要时刻谨记自己的本分。不该伸手的地方，不要伸手。不该过问的事情，不要过问。明白吗？”
“嗨！属下明白！谨记课长教诲！”高桥把头埋得更低，心里却是一片冰凉和委屈。他完全不明白，自己究竟在哪里触怒了这位心思深沉的上级。
就在这时，办公室的门被轻轻敲响。
“进来。”武藤应道，脸色稍微缓和了一些。
进来的是南造云子，她端着一杯刚沏好的热茶，步履轻盈，脸上带着恰到好处的温柔笑容。“课长，您忙了一早上，喝杯茶休息一下吧。”她将茶杯轻轻放在武藤手边，动作优雅。
然后，她仿佛才看到站在一旁、脸色难看的高桥，露出些许惊讶：“高桥副课长也在呀？汇报工作吗？真是辛苦了呢。”她的笑容依旧甜美，但投向高桥的眼神，却带着一种极快的、近乎审视的扫视，像是在评估一件物品的价值，又像是在确认某种猜测。
这眼神虽然一闪而逝，却没能逃过一直用眼角余光留意着她的丁陌——他刚刚拿着一份需要签字的文件走到门口，恰好“目睹”了这一幕。
高桥自然也感受到了那目光中的异样，心里那股不祥的预感更重了。他勉强对南造云子挤出一个笑容：“云子小姐客气了，分内之事。”
南造云子微微颔首，不再看他，转而对着武藤，用一种略带担忧的口吻说：“课长，您脸色似乎不太好，是不是昨晚没休息好？我昨晚也睡得不太安稳，做了些乱七八糟的梦……”她说到这里，话语微微一顿，眼角的余光似乎不经意地再次掠过僵立的高桥，然后才继续道，“可能是最近天气反复，让人心绪不宁吧。您也要多注意身体。”
这话听似普通的关心，但结合刚才武藤莫名其妙的斥责，以及南造云子那两次意味深长的目光，在高桥听来，简直如同惊雷。难道课长和云子小姐……他们私下交流过什么？而且内容似乎都与我有关？那个梦……到底是什么梦？
疑心生暗鬼。高桥原本只是觉得委屈和不解，此刻却真真切切地感到了一丝恐惧。他感觉自己仿佛陷入了一张无形的大网，而织网的人，似乎就是他最顶头的上司和这位影响力不小的机要秘书。
武藤听了南造云子的话，眉头微不可察地蹙了一下，似乎被她说中了心事。他端起茶杯，吹了吹热气，没有看高桥，只是淡淡地说：“好了，高桥君，你先出去吧。报告放这里，我稍后看。”
“嗨！”高桥如蒙大赦，又躬身行了一礼，几乎是逃也似地离开了课长办公室。经过门口时，他甚至没敢去看站在那里、一脸平静的丁陌。
丁陌拿着文件，适时地走上前去：“课长，这份文件需要您签字。”
武藤接过文件，粗略地扫了一眼，便拿起笔签下了名字，整个过程显得有些心不在焉。签完字，他并没有立刻将文件还给丁陌，而是揉了揉眉心，看似随意地问了一句：“竹下，你觉得高桥这个人怎么样？”
丁陌心中一动，知道双梦交织的效果正在持续发酵。他脸上露出恰到好处的谨慎和思索，沉吟了片刻才回答：“高桥副课长……能力是有的，工作也算勤勉。只是……属下偶尔觉得，他似乎有些……过于活络了。”他选了一个比较模糊的词，“活络”，既可以理解为善于交际，也可以理解为心思活泛、不太安分。
武藤“嗯”了一声，没有再追问，但眼神明显又阴沉了几分。他将文件递给丁陌，挥了挥手。
丁陌接过文件，恭敬地退了出去。关上门的瞬间，他听到里面传来南造云子压低的声音，似乎在继续着刚才那个关于“梦境”和“心绪不宁”的话题。
走廊上，丁陌看着高桥有些仓惶离去的背影，目光平静无波。
现实的裂痕，已经清晰地出现了。
他不需要再做更多，只需要静静地等待。武藤的多疑，南造云子的推波助澜，以及高桥本人在压力下可能出现的失误，自然会把这裂痕越撕越大，直到彻底崩裂。
回到自己的办公室，丁陌将签好字的文件归档。他坐在椅子上，感受着精神深处传来的隐隐疲惫，那是昨晚过度使用能力留下的后遗症。但比起此刻看到计划顺利推进的满足感，这点疲惫显得微不足道。
清除高桥，不仅仅是排除一个潜在的威胁，更深层的意义在于，这将进一步巩固他在武藤心中的地位，证明他的“价值”和“可靠性”。一个被猜忌、被孤立的副手，其留下的权力真空和信任空间，正是他丁陌可以悄然填补的。
他拿起桌上那份由中村偷偷送来的、关于黑市近期药品价格的清单，仔细看了起来。红党那边急需一批盘尼西林，这是一笔不小的开销。军统上次支付的“活动经费”和“特殊设备采购款”还剩下一些，但想要完成这次采购，并且不引起任何怀疑，还需要更巧妙的安排。
他需要让军统觉得，这笔钱花得值，是为了获取更重要的情报所必须付出的“业务开支”。同时，也要让红党顺利拿到药品，并且将这份“人情”牢牢记住。
思路渐渐清晰。他可以将盘尼西林的采购，包装成一次针对日军内部某位贪腐军官的调查行动的必要成本——需要动用黑市关系，用高价购买某些“违禁品”作为诱饵，才能撬开对方的嘴。而获取到的“情报”，则可以是一条半真半假、关于日军某个后勤部门内部混乱的消息，足够向苏念卿交差，也符合他一直以来“贪财但高效”的人设。
至于松本优子那边……丁陌的目光冷了下来。这条毒蛇虽然暂时被武藤压制，但她的直觉太可怕了。高桥的事情，必须尽快了结，不能给她任何嗅着味道追查上来的机会。
他拿起笔，在一张废纸上随意地写画着，脑海里已经开始构思下一个梦境的细节。这一次，目标或许该是那个与高桥素有嫌隙、又贪婪成性的后勤军官了。需要在他的梦里，埋下一些关于高桥“侵吞倒卖查封物资”的“记忆碎片”，并且要做得自然，像是他内心恐惧的投射……
阳光透过百叶窗，在桌面上投下明明暗暗的光影。丁陌坐在光影交错中，像一个最耐心的猎手，也是最高明的棋手，在这片看不见硝烟的战场上，悄然布下一枚又一枚致命的棋子。
现实的裂痕已然出现，而他要做的，就是让这裂痕，成为埋葬对手的深渊。他微微勾起嘴角，那笑容里，没有温度，只有属于深渊潜行者的冷静与决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