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四合,华灯初上。郭家小院里,冬日的寒意被温暖的灯光和屋内升腾的饭菜香气驱散。与往日不同,今晚的餐厅里弥漫着一种既郑重又温馨的气氛。这是一场为我饯行的家宴,没有外客,只有郭副省长、郭夫人、郭晋安和我。
餐桌上摆着的并非山珍海味,而是几样精致的山西家常菜:一盘色泽红亮、香气扑鼻的过油肉,一盆热气腾腾、汤汁奶白的羊肉炖萝卜,一碟清爽的凉拌三丝,还有一笼刚出屉、冒着热气的莜面栲栳栳。简单,却充满了家的味道和山西的地域风情,显得格外真诚与亲切。
郭夫人,一位气质温婉、衣着朴素的知识女性,正忙着将最后一道菜——一小碗自家腌制的、淋了香油的芥菜丝端上桌,一边笑着对我说:“小韩啊,知道你明天就要回去了,阿姨也没什么好招待的,就做了几样家常菜,给你送送行。你这段时间可真是辛苦了,人都瘦了一圈,今晚一定要多吃点!”
我连忙起身,心中暖流涌动:“阿姨,您太客气了!这已经太丰盛了。在您和郭省长这里叨扰了这么多天,给您添了这么多麻烦,我心里真是过意不去。您做的菜,比外面饭店的还好吃,有家的味道。”
“哪里的话,你来了,家里热闹,我们高兴还来不及呢。”郭夫人慈祥地笑着,示意我坐下。
郭副省长已经坐在了主位,他今天脱去了严肃的中山装,换上了一件深色的毛衣,显得随和了许多。他拿起桌上那瓶清澈透亮的汾酒,亲自打开了瓶盖,一股浓郁醇厚的酒香立刻在空气中弥漫开来。
“来,小韩,”郭副省长亲自执壶,为我面前的酒杯斟满了酒,那清冽的酒液撞击杯壁,发出悦耳的声音。他又给夫人、儿子和自己的杯子一一满上。然后,他端起酒杯,神情郑重地看向我,目光里充满了激赏与期望:
“小韩,这第一杯酒,我一定要敬你。”他的声音沉稳有力,在安静的餐厅里回荡,“你这趟上海之行,可以说是价值千金!不仅仅是因为你带回了那几台机器设备,解了燃眉之急,更重要的是,你带回了新的思路,新的眼界!你那份报告,我反复看了好几遍,写得非常好,不仅仅是项目罗列,更有理念,有方法,有步骤!”
他微微向前倾身,语气更加恳切:“你里面提到的‘价值链’,不能只当‘原料供应者’,要用‘加工’这把钥匙点石成金;还有要树立‘晋字招牌’,搞标准化……这些想法,说句实在话,给我们很多习惯于按部就班的干部,上了生动的一课,打开了一扇新的窗户!你这是为我们山西的农副产业升级,点燃了一簇实实在在的希望之火啊!我代表省委,也代表咱们山西千千万万盼着能把山里宝贝变成实在收入的老百姓,敬你这一杯!感谢你的远见,感谢你的辛苦付出!”
我慌忙站起身,双手捧杯,心情激动得难以复加。郭副省长这番评价,分量太重了。
“郭省长,您……您言重了!我真的担不起!”我诚恳地说道,声音因激动而有些微颤,“我做的这些,实在是微不足道。如果没有您毫无保留的信任和力排众议的支持,给我提供了那么详尽的资料,让我能在您家里安心工作,我的那些想法,恐怕现在还只是纸上谈兵的空谈。”
我看向郭晋安和郭夫人:“还有晋安大哥,为了设备仿制的事情,跑前跑后,亲自带我去机械厂;阿姨把我照顾得无微不至,让我在这里跟在家里一样。更有韩家村的李书记,带着乡亲们没日没夜地准备原料,摸索工艺……是所有人的努力,才让这件事终于有了点眉目。这杯酒,应该我敬您,敬您这位心系百姓、敢于打破常规、全力支持我们年轻人闯一闯的好领导!也敬阿姨,敬晋安大哥!”
郭晋安也笑着站了起来,端起酒杯:“爸,韩浩,你们俩就别互相客气了!要我说啊,这就是天时、地利、人和!韩浩有想法,有能力,敢闯敢干;爸您有魄力,肯支持;下面有李书记这样扎实肯干的基层干部,有盼着过上好日子的乡亲们;咱们太原机械厂还有刘总工这样的技术大拿保驾护航!这事儿,想不成都难!来,为了我们山西的特产,早日走出太行山,走向全中国,干杯!”
“说得好!为了山西的未来,干杯!”郭副省长朗声笑道。
“干杯!”郭夫人也微笑着举起了手中的果汁杯。
四只酒杯碰在一起,发出清脆的响声,象征着共识与期望的交融。我仰头将杯中那辛辣而醇厚的汾酒一饮而尽,一股暖流从喉间直抵胃腹,仿佛也点燃了胸中的豪情。
“快,动筷子,尝尝你阿姨的手艺,这过油肉可是她最拿手的。”郭副省长热情地招呼着。
大家开始吃饭,气氛更加轻松融洽。郭夫人不停地给我夹菜:“小韩,多吃点这个羊肉,炖得烂,暖和。回去村里,条件艰苦,可不像在这里了。”
“谢谢阿姨,我自己来。”我连忙道谢,心里充满了感激,“阿姨您的手艺真好,这过油肉滑嫩鲜香,比我吃过的任何一家馆子做的都好吃。这莜面栲栳栳也筋道,沾着羊肉汤吃,真是太香了。”
郭晋安一边吃着菜,一边兴致勃勃地跟他父亲讨论起来:“爸,您今天是没看见,刘总工那个认真劲儿。把那台上海来的绞肉机里里外外拆了个遍,用卡尺一丝一毫地量。最后不光说能仿制,还当场指出了人家设计上的不足,说要给咱们把进料口加大,做成喇叭口,专门适应处理核桃、枣泥这类东西。连名字都给起好了,叫‘晋工牌’!半个月,样机就能出来!”
“哦?刘工这么有信心?还做了改进?”郭副省长饶有兴趣地放下筷子,眼神中闪烁着光彩,“好啊!这才是我们老工业基地的技术底气!不光能仿,还能创,能根据我们的实际需要来优化!这就是‘自力更生,艰苦奋斗’精神的最好体现嘛!韩浩,听到这个消息,是不是心里更有底了?”
“是的,郭省长!”我用力点头,“刘总工的话,就像给我吃了一颗定心丸。设备一旦能自产,成本降下来,还能更贴合我们的使用需求,我们前进道路上最大的一个障碍就扫除了。回去之后,我们就可以立刻着手,扩大试生产的规模,把枣夹核桃、琥珀核桃的品质稳定下来,同时也可以开始尝试开发报告里提到的其他产品,比如核桃酥、红枣糕这些。”
郭夫人听着我们讨论,也插话道:“老郭,晋安,你们是没亲眼看到。小韩在书房里那些天,那才叫废寝忘食呢。桌子上、地上铺满了图纸和资料,用那些彩色的铅笔写写画画,每天晚上那盏台灯都亮到后半夜。晓梅那姑娘也是好帮手,整理东西井井有条。看着他们年轻人这么有干劲儿,为了咱们山西的事情这么拼命,我这心里啊,真是既心疼又高兴。”
“阿姨,您过奖了。”我被郭夫人夸得有些不好意思,“机会难得,时间紧迫,不敢懈怠。而且,想着早点弄出个样子来,不让郭省长和大家的期望落空,浑身就有使不完的劲儿。”
郭副省长欣慰地看着我,语重心长地说:“小韩,你有这份心,有这份劲头,非常好。回去之后,肯定会遇到各种各样的困难,技术的,管理的,销售的……要有充分的思想准备。但是,不要怕,大胆去干,大胆去闯。省里这边,我会尽力为你们创造条件,协调资源。你那份报告,我会尽快提交到省委会上讨论,争取形成省里的共识和支持。你们韩家村,就是要给我们山西闯出一条新路来,做一个成功的样板!”
他再次端起了酒杯,不过这次只是示意性地举了举:“这第二杯酒,我预祝你归途顺利,预祝你们韩家村的食品加工坊,早日投产,打响第一炮!也代我向李保明同志,向韩家村的乡亲们问好!告诉他们,省里在关注着他们,支持着他们!”
“谢谢郭省长!您的嘱托和期望,我一定牢牢记住,也一定完整地带给李书记和乡亲们!”我再次举杯,郑重承诺,“我们一定全力以赴,绝不辜负您的信任和支持!”
郭晋安也举起杯,对我说道:“韩浩,回去之后,设备这边有任何问题,随时让王波带话给我,我直接跟刘总工对接。需要其他方面的协调,也尽管开口。咱们兄弟之间,不说两家话。”
“谢谢你,晋安大哥!有你这句话,我心里就更有底了!”我感激地与郭晋安碰杯。
家宴在这样热烈而充满信心的氛围中继续进行。我们一边吃着可口的家常菜,一边讨论着未来的规划,从产品包装的设计,到可能的市场渠道,再到如何培训村民掌握操作和卫生标准……思想的火花在餐桌上不断碰撞。
饭后,郭夫人又端来了热茶。我趁着这个机会,对郭副省长和郭晋安说:“郭省长,晋安大哥,我明天一走,那两麻袋从上海带回来的零食,大部分都留在您这儿。除了我们已经拆开研究过的样品,剩下的,我想请您和晋安大哥帮忙,分送给省里商业、粮食、轻工等相关部门的领导同志尝一尝。”
我顿了顿,解释道:“这算是一种……无声的‘市场教育’和‘思想动员’吧。让大家亲口尝一尝上海这些经过深加工的产品是什么味道,是什么卖相,直观地感受一下我们山西的原料和人家最终产品之间的价值差距。这样,也许比我们空口白牙地去讲道理,更容易触动大家,更能理解我们为什么要搞产业升级。”
郭晋安立刻领会了我的意图,会意地笑了:“韩浩,你这个想法妙啊!这就叫‘润物细无声’!放心,这事儿交给我来办,保证让该尝到的人,都能尝到这‘上海的味道’,也都能从这味道里,品出我们‘山西的未来’!这可真是活生生的教材啊!”
郭副省长也赞许地点点头:“嗯,这个方法好。让大白兔奶糖、万年青饼干自己说话,比我们做报告更有说服力。韩浩,你考虑问题很周全。”
夜色渐深,家宴也到了尾声。我带着微醺的酒意,更带着郭副省长的殷切期望、郭晋安的兄弟情谊、郭夫人慈母般的关怀,以及那份沉甸甸的、凝聚了无数人心血的报告副本,准备踏上明天的归途。与十几天前来时那种摸着石头过河的忐忑不同,此刻我的心中充满了沉甸甸的责任感和必胜的信念。
驴车在村口停下,我谢过老乡,拎着简单的行李跳下车。冷风瞬间灌满了衣领,让我精神一振。
我心头一热,脚步不由得加快,直奔村中心的队部。推开那扇熟悉的木门,里面却空无一人,只有炉子里的煤块发出轻微的噼啪声,空气中弥漫着冷清。李书记常坐的那张旧桌子收拾得干干净净,搪瓷缸子也不在。
“李书记?”我喊了一声,回应我的只有空旷的回音。
疑惑间,我走到隔壁的会计室。韩东青正埋首在一堆账本里,噼里啪啦地打着算盘,眉头紧锁,似乎遇到了难题。
“东青哥!”我出声招呼。
韩东青抬起头,看见是我,疲惫的脸上瞬间露出惊喜:“浩娃子?你回来了?!啥时候到的?太原的事都忙完了?”他一连串地问道,连忙站起身。
“刚回来。东青哥,李书记呢?队部咋没人?”我急切地问。
“嗨!你找他啊?”韩东青一拍脑袋,“他这会儿肯定在基地那边盯着呢!现在那儿就是他的第二个家,吃住都快搬过去了!”他说着,伸手往村口厂房的方向一指,“就是村口新盖起来那片大厂房,瞧见没?气派吧?咱们的‘副食品深加工基地’!”
果然!我心中的猜测得到证实。“看到了,规模真不小!我才走了十几天,这进度也太快了!”
“可不是嘛!”韩东青感慨道,“自打你从上海弄回那些机器,李书记就跟上了发条似的,带着全村能动员的劳力,起早贪黑地干!划了整整两百亩地,一口气起了二十一间大厂房!严格按照你当初提的规划,分原料车间、加工车间、仓库……都是‘一’字型排开,说是以后生产流程顺当。走,我带你过去看看?李书记要是知道你回来了,准保高兴!”
“好!我们过去!”我放下行李,跟着韩东青快步向外走去。
走进宽敞的院门,眼前的景象更是让我心头震撼。巨大的加工车间里,虽然地面还是泥土地,但高大的空间和透进来的光线,给人一种豁然开朗之感。二三十个村里的壮劳力,正围拢在几台看起来还只是钢铁骨架的机器周围。人群中,一个穿着蓝色劳动布工作服、头发花白、戴着眼镜的老者格外醒目,他正手持卡尺,对着一个零件仔细测量,不时对旁边的人吩咐几句。他身边,围着几个同样穿着机械厂工装、眼神里充满求知欲的年轻徒弟。而在老者身旁,穿着那件旧军大衣,袖子撸到胳膊肘,亲自扶着一根沉重钢梁的李保明书记,正全神贯注地听着老者的讲解,古铜色的脸上沾着油污,汗水顺着鬓角流下。
“刘工程师!李书记!”韩东青高声喊道,“你们看谁回来了!”
这一嗓子,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李书记抬起头,看到我,先是一愣,随即脸上绽放出巨大的、毫不掩饰的喜悦,那笑容瞬间驱散了他连日操劳的疲惫。他立刻放下手中的活计,大步流星地迎了上来。那位刘工程师也推了推眼镜,微笑着看了过来。
“浩娃子!我的好浩娃子!你可算回来了!”李书记一把抓住我的胳膊,力气大得惊人,声音因激动而有些沙哑,“省城那边……一切都还顺利?郭省长他……怎么说?”他的眼神里充满了急切和期盼,仿佛我带回的是决定韩家村命运的判决书。
“李书记,顺利!非常顺利!”我用力回握他的手,感受到他掌心粗糙的老茧和温热,“郭省长高度肯定我们的方向和报告,省里会全力支持!详细情况我们慢慢说!”
“好!好!好!”李书记连说三个“好”字,眼眶似乎有些湿润,他重重拍着我的肩膀,“我就知道!我就知道你娃能行!”
这时,刘工程师也走了过来,他摘掉沾满油污的手套,向我伸出手:“韩浩同志,回来了?你从上海带回来的那台绞肉机,给了我们很大的启发啊。”
我连忙双手握住刘工的手:“刘工,辛苦您了!还劳您亲自跑来我们这穷乡僻壤指导安装!郭省长和晋安大哥都高度赞扬您的技术和负责精神!”
刘工程师脸上露出技术工作者特有的、略带矜持的笑容:“分内之事。上海的机器设计精巧,我也想看看学习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