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要讲的是2011年夏天发生在新疆伊犁那拉提草原的事。那里被称作“空中草原”,海拔高得像是悬在天上。八月的草原绿得发黑,牧草疯长,野花烂漫,远山上的雪帽白得晃眼。
巴特尔老人是这片草原上最年长的哈萨克牧人,七十六岁,脸上皱纹深得能藏住羊粪。他那把冬不拉,据说是爷爷的爷爷传下来的,琴身被摩挲得油亮,马头琴首都快秃了。
那天黄昏,巴特尔坐在毡房前,正要拨弦唱起古老的牧歌,突然听见了一种奇怪的声音。
不是风。风声他听了一辈子,熟悉得像自己的呼吸。这声音是从岩石里渗出来的,低沉,沙哑,像是千百年前被石头吞没的叹息,现在正一点一点往外挤。
“乌孙……”巴特尔浑浊的眼睛突然睁大了。
他年轻时听更老的牧人说过,那拉提的岩画有时会“活过来”。那些刻在黑色玄武岩上的狩猎图、祭祀场、奔驰的骏马,都是乌孙人留下的魂。他们在这片草原上生活了两千年,人走了,魂还留在石头里。
声音越来越清晰,不再是叹息,而是成调的古歌。没有歌词,只有苍凉的旋律在暮色中盘旋,像是从地底深处升起的幽魂。
“阿塔(父亲)!”儿子叶尔肯从毡房里冲出来,脸色发白,“你听见了吗?”
巴特尔没说话,指了指远处那片刻满岩画的山坡。
这时,最诡异的事情发生了。
岩画上那些简朴的线条开始流动、变形。刻在石头上的骑马人抖动起来,马腿似乎在蹬踏,弓箭似乎在拉满。那些静止了几千年的狩猎场景,正在石头上活灵活现地重演。
“祖先的魂醒了。”巴特尔喃喃道。
夜幕完全降临时,另一件怪事发生了——放在毡房角落的那把老冬不拉,自己响了起来。
不是随便的响声,它在弹奏《草原之夜》。但不是现在流传的版本,而是更原始、更粗糙的旋律,像是这首歌最初的样子,刚从草原的泥土里长出来。
琴弦自己颤动,琴箱共鸣,苍老的乐声在寂静的夜空下飘荡。叶尔肯的妻子古丽吓得跪在地上祷告,小孙子躲在母亲怀里不敢抬头。
“是爷爷的冬不拉,”叶尔肯声音发抖,“它在自己弹琴。”
巴特尔却出奇地平静。他慢慢站起来,走向那把自弹自唱的冬不拉。
“该来的总会来。”他说。
接下来的夜晚,无人入睡。
古歌从岩画中不断渗出,冬不拉自动弹奏不停。更可怕的是,夜幕中开始出现模糊的人影。他们骑着矫健的伊犁马,穿着乌孙人的服饰,在草原上奔驰,却悄无声息。
叶尔肯想开车带家人离开,却发现越野车怎么也打不着火。手机没有信号,对讲机里只有滋啦的杂音,像是很多人在很远的地方说话。
“我们被隔绝了。”巴特尔说,“乌孙祖先有话要说。”
凌晨时分,冬不拉的弹奏突然变了调子。它开始弹奏一首谁也没听过的曲子,忧伤得让人想哭。与此同时,岩画中的古歌也变了,两种古老的乐声在夜空中交织、对话。
巴特尔侧耳倾听,浑浊的老眼里慢慢涌出泪水。
“我知道这是什么了,”他轻声说,“这是乌孙王的女儿和匈奴王子告别的歌。”
他讲起了祖辈口传的故事:两千年前,乌孙王拒绝将女儿嫁给匈奴王子,王子被迫离开。临行前,两人在那拉提草原最后相会,创作了这首离别之曲。不久后,乌孙王国开始衰落,最终消失在历史长河中。
“他们在找什么……”巴特尔眯起眼睛,“或者说,在等什么。”
天亮后,怪事更多了。
羊群不肯出圈,马匹焦躁不安。草原上起了浓雾,十步外就看不见人影。雾中偶尔传来马蹄声、说话声,却看不见任何人。
叶尔肯在雾中迷了路,明明朝着毡房走,却总回到原地。他听见有人在耳边用听不懂的语言轻声细语,感觉有冰冷的手指拂过他的脸颊。
“祖先在试探我们。”巴特尔说,“他们不确定我们是否还听得懂。”
第二天夜晚,事情升级了。
冬不拉弹奏的声音越来越大,几乎像是在嘶吼。岩画中的古歌也变得激昂,带着愤怒和悲伤。雾中的人影更加清晰,他们举着长矛,骑着战马,似乎在重现某场古老的战争。
小孙子开始发烧说明话,不停地喊着“黑马,黑马”。
古丽哭着求巴特尔想想办法:“阿塔,您是草原上最懂古老规矩的人,您一定知道该怎么做!”
巴特尔沉默了很久,然后走进了毡房深处,翻出了一个古老的木箱。箱子里装着他年轻时做巴克斯(萨满)的法器——鹰羽、铜铃、绣着神秘图案的布幡。
“我放下这些东西四十年了,”巴特尔声音低沉,“自从你母亲去世,我就不再与神灵对话。”
叶尔肯震惊地看着父亲。他只知道父亲曾是草原上备受尊敬的老人,却不知道具体原因。
“现在,该重新捡起来了。”巴特尔说。
午夜时分,巴特尔穿戴整齐,手持神杖,在毡房前点燃了篝火。他摇响铜铃,开始吟唱古老的请神歌。
冬不拉的弹奏突然停止了。岩画中的古歌也安静下来。整个草原只剩下巴特尔苍老而有力的歌声在夜空中回荡。
雾中的人影慢慢围拢过来,在火光边缘若隐若现。
巴特尔的声音越来越高亢,他不再是那个弯腰驼背的老人,而是变成了能与神灵对话的巴克斯。他的眼睛在黑暗中发光,身体随着吟唱节奏摆动。
突然,他停了下来,转向儿子。
“他们不是要伤害我们,”巴特尔说,“他们是要告诉我们一件事,一个被遗忘的承诺。”
“什么承诺?”叶尔ken颤声问。
“乌孙王临终前发誓,他的血脉会永远守护这片草原。但他的后代离开了,誓言被遗忘了。现在草原在变化,他们担心最后的守护者也要离开。”
叶尔肯愣住了。他确实在考虑搬到伊宁市去,让儿子在城里上学。这件事他只对妻子说过。
“你是怎么知道的?”他问父亲。
巴特尔没有回答,而是指向雾中。一个人影慢慢清晰起来——那是一个骑着白马的乌孙武士,手持长矛,头戴羽冠。
“他说,他是你的祖先,”巴特尔的声音变得空洞,“也是我的。”
人影举起长矛,指向夜空。群星突然变得异常明亮,银河如一条发光的河流横贯天际。
接着,更惊人的事情发生了——那把老冬不拉自己飞了起来,悬在半空中,琴弦发出柔和的光芒。它开始弹奏那首离别之曲,但这次,旋律中多了希望和慰藉。
岩画中的古歌再次响起,与冬不拉的演奏和谐地交织。
雾中的人影开始慢慢消散,如同晨露在阳光下蒸发。他们向巴特尔点头致意,然后化作缕缕轻雾,消失在夜色中。
当最后一个人影消失时,冬不拉轻轻落回地面,恢复了平静。
草原恢复了正常。风依旧吹,虫依旧鸣,远山的雪在月光下泛着微光。
天快亮时,巴特尔疲惫地坐回毡房前,看着手中的鹰羽神杖。
“他们会回来吗?”叶尔ken问。
“只要草原还在,他们就永远在。”巴特尔说,“我们不是草原的主人,只是暂时的守护者。这个道理,我差点忘了。”
他看向儿子:“你还想去伊宁吗?”
叶尔肯沉默了很久,然后摇了摇头:“这是我的家。我们的根在这里,我们的故事在这里。”
太阳升起时,那拉提草原恢复了往日的美丽和平静。但有些东西永远改变了——叶尔肯对这片土地的理解,巴特尔与古老传统的重新连接,以及那把偶尔会在夜深人静时自动发出轻微嗡鸣的冬不拉。
巴特尔说,那不是闹鬼,是记忆。草原记得每一个曾经在这里生活过的人,每一首被唱起的歌,每一个被许下又被遗忘的承诺。
“我们以为自己在书写历史,”老人望着远方的雪山说,“其实我们只是历史中的几个音符。重要的是,当古老的旋律再次响起时,我们是否还能跟着唱和。”
从那以后,每年的那个夜晚,巴特尔都会在岩画前弹奏冬不拉,唱起那首古老的离别之曲。有时,风声中似乎会传来遥远的和声,像是跨越千年的回应。
草原记得,永远记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