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九五年的深秋，泰山披上了一件灰扑扑的旧道袍。风是凉的，带着一股子枯草和岩石被霜打过的土腥气。那时的碧霞祠，香火不算顶旺，但也断不了根，总有那么些个痴心的、许愿的、走投无路的，把渺茫的希望寄托在碧霞元君那慈悲又模糊的面容上。
看守祠庙的老道士，姓韩，人都唤他韩老道。多少年了？他自己个儿也记不清。脸上的皱纹，深得像雨后的山沟，一双眼睛却还没完全浑浊，偶尔眯起来，还能透出点看透世情的冷光。他就像祠门口那棵歪脖子松树，根扎在了这山上，挪不动，也不想挪了。日子过得清汤寡水，晨钟暮鼓，念经扫地，陪着这满山的神佛和说不清道不明的寂寞。
这天，天色阴沉得厉害，云层压得低低的，仿佛一伸手就能攥出水来。游客稀稀拉拉，不到晌午就差不多走光了。韩老道像往常一样，提着半旧的扫帚，清理祠院外的落叶。山风呜咽着，刮过悬崖边的怪石，发出一种类似老人咳嗽的怪声。
忽然，他觉着眼角一跳。不是风，是光。一种沉甸甸的、金子融化般的光，从祠庙下方那片平日里看惯了的光秃崖壁上反射过来。
他心下诧异，拄着扫帚，挪到悬崖边，探身往下瞧。
这一瞧，差点把他的魂儿从那双穿了多年的破布鞋里惊出来。
那面原本青黑、布满岁月瘢痕的悬崖石壁，此刻竟像一块巨大的、被无形之手擦拭干净的玉璧，泛着温润又诡异的毫光。石壁之上，一行行硕大无比、非篆非隶、非今非古的文字，正缓缓浮现出来。笔画扭曲，如同龙蛇盘绕，又似云气蒸腾，闪着一种不属于这人间的、沉静而辉煌的金色。韩老道认得几个古字，年轻时也翻过几本残破典籍，他心头巨震——这模样，这气派，分明与古籍里记载的、当年汉武帝封禅泰山时，突然出现又神秘消失的“天书”一般无二！
传说，得见天书者，能窥天机，晓命运。可韩老道此刻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浑身的汗毛都竖了起来。这玩意儿，不该是埋在故纸堆里的神话吗？怎地就这般活生生、明晃晃地出现在这九十年代的山崖上了？他使劲眨了眨眼，那金光依旧，文字愈发清晰，仿佛具有生命，在石壁上缓缓流动。
还不等他喘过这口惊气，更骇人的景象出现了。
就在悬崖对面，那原本只是灰白一片、缓缓流动的云海，猛地翻滚起来，像是有一口无形的巨锅在底下猛烈烧煮。云气奔腾、聚合、扭曲，眨眼间，竟凝聚成了四个顶天立地的巨字——国泰民安！
那字，并非工工整整的楷书，而是带着一股子汉隶的古朴雄浑，每一笔都像是用万吨白云夯实垒成，边缘透着背后天空的微光，核心却是沉甸甸的、压得人喘不过气的乳白。四个字横亘于天地之间，寂静无声，却比惊雷更让人胆战心惊。
“天爷……”韩老道喉咙里发出一声干涩的嘶鸣，手里的扫帚“哐当”一声掉在地上。他双腿发软，几乎要瘫坐下去。这不再是惊奇，是恐惧，一种源自生命本能、对未知巨大力量的恐惧。那“国泰民安”四个字，平日里在红纸上写着是祝福，在嘴里念着是期望，可此刻由这天地鬼神之力显化出来，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凛然莫犯的威严，仿佛是天帝的玉玺，盖在了这茫茫云海之上。
祠里另一个年轻些的火工道士听见动静跑出来，一看这景象，直接“妈呀”一声，脸白得像刚刷的墙，扭头就往回跑，怕是钻回被窝里瑟瑟发抖去了。
山风更急了，吹得韩老道的旧道袍猎猎作响，像一面快要破碎的旗。他孤零零地站在悬崖边，仰着头，望着那金光闪烁的天书和云海凝成的巨字。恐惧像冰冷的藤蔓，一圈圈缠紧了他的心脏。他想起小时候听村里老人讲的古，说有些东西，凡人看见了是要折寿的；他又想起这些年，山下世界的喧闹变化，人们似乎越来越不信这些神神鬼鬼……可今天，这神迹，或者说这“妖异”，就硬邦邦地摆在眼前。
时间一点点过去，那云海组成的“国泰民安”没有丝毫消散的迹象，反而在低垂的天光映衬下，愈发显得厚重、巍峨。崖壁上的天书金光流转，看久了，眼睛刺疼，心里头也一阵阵发慌。韩老道开始觉得浑身发冷，那不是风吹的，是从骨头缝里渗出来的寒意。他甚至能闻到一种奇怪的味儿，不是香火味，不是土腥味，倒有点像陈年的铜锈混着雷电过后空气里的那股腥气。
他开始胡思乱想。这是吉兆还是凶兆？是天庭显圣，还是有什么更大的灾祸要降临，这是先给个警示？汉武帝那年头见了天书，后来是好是坏来着？他脑子里乱成一锅粥。几十年清修磨出来的一点静气，此刻荡然无存。他感到一种巨大的渺小，自己就像悬崖上的一粒沙子，随时可能被这天地异象带来的无形力量碾碎。
山下隐隐传来了人声，似乎是几个晚归的游客也发现了这奇景，惊叫声、拍照的闪光灯（虽然距离远，但那瞬间的光亮他能捕捉到）打破了山的寂静。但这凡间的喧闹，反而更加衬托出那云字和天书的非比寻常，一种冰冷的、隔绝的神圣感。
恐惧在持续。一个时辰，说起来不长，但对于置身其中的韩老道，仿佛过了几十年。他由最初的骇然，到后来的敬畏，再到一种深深的无力与挣扎。他甚至想跪下来磕头，祈求神明保佑，可又不知道具体该求什么。是求这异象赶紧消失，还是求个明白话？内心仿佛有两个人在打架，一个说这是千载难逢的仙缘，一个说这是催命的符咒。
就在他内心天人交战，几乎要被这沉重的寂静和辉煌逼疯的时候，那云海开始起了变化。
“国”字的那一点，最先开始模糊，像是墨滴入了清水，边缘化开，然后整个字的结构开始松动，崩塌。接着是“泰”，是“民”，是“安”。巨大的云字，如同被一只无形的大手抹去，重新化作寻常的、翻滚的云气，速度比形成时快得多。与此同时，悬崖壁上的金光也迅速黯淡下去，那些龙飞凤舞的天书文字，如同退潮般，一丝丝、一缕缕地缩回岩石深处，最终消失不见，崖壁恢复了青黑粗糙的本貌，仿佛刚才的一切都只是一场集体幻觉。
风还在吹，但那股子莫名的压力和腥气消失了。天空依旧阴沉，云海继续无声流淌。
一切都恢复了原状。
韩老道还僵在原地，半晌，才缓缓吐出一口憋了许久的浊气。冷汗已经浸透了他内里的衣衫，紧贴着枯瘦的脊梁，一片冰凉。他弯腰，颤巍巍地捡起地上的扫帚，手还在不受控制地微微发抖。
年轻火工道士心有余悸地探出头来，结结巴巴地问：“师、师父，没、没事了？”
韩老道没回头，望着空荡荡的悬崖和云海，喃喃道：“没了……都散了。”
那天晚上，韩老道一夜无眠。黑暗中，他睁着眼，那金光灿灿的天书，那顶天立地的“国泰民安”四个云字，总在眼前晃。恐惧感渐渐褪去，留下一种更深沉、更复杂的东西。他想，这或许不是给他一个人看的，是给这山，给这地，给这时代看的？他一个快要埋进土里的老道，窥见了这天机的一角，是幸，还是不幸？
第二天，有好奇的游客和本地人上山来打听，都被韩老道和那年轻道士含糊地支应过去了。只说可能是天气缘故产生的特殊光学现象，云云。人们将信将疑，议论了几天，也就淡了。毕竟，日子还要继续，山下的世界，忙着呢。
只是从此以后，韩老道更加沉默寡言。他依旧扫地、念经、撞钟，但眼神里，多了点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他常常一个人站在那天站过的悬崖边，望着云海出神。有时风吹过山谷，他会下意识地侧耳倾听，仿佛想从那呜咽的风声里，分辨出某种来自遥远时代的、神秘的回响。
那一个时辰的异象，像一枚沉重的烙印，深深地刻进了他生命的最后时光里。他至死也没想明白，那天看到的，究竟是神迹的显现，还是这古老泰山本身，在做一场关于天下苍生的、宏大而沉默的梦。而他，不过是偶然惊醒了梦的边缘，被那梦境的光芒，灼伤了眼，也灼伤了心。
泰山依旧沉默着，云雾聚了又散，散了又聚，千百年来，一直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