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光二十一年的腊月,虎门炮台的残垣断壁在海雾中若隐若现,像一排被斩断的肋骨。海风裹挟着硝烟与铁锈的味道,那是去年英吉利人的炮火留下的,如今已渗进每一寸土地。
阿榕就住在炮台南面二里处的渔村,他是守军陈把总的遗孤。父亲殉国那年,他刚满十二,如今背脊已有些佝偻,不是年岁所致,是总低着头在废墟里翻捡的缘故。他常去炮台拾些未炸尽的炮弹壳,卖给镇上的铁匠换米。村里人都说那地方不干净,阿榕却只是沉默——他得活下去。
这夜雾特别浓,稠得像米汤。阿榕提着盏气死风灯,踩着湿滑的石阶往炮台营盘去。风灯的光在雾里晕成昏黄一团,勉强照见五步内的景象:半塌的营房门扇在风里吱呀,墙上的弹孔像无数只空洞的眼睛。
忽然,他听见了鼓声。
起初极远,似有若无,像是海浪拍打礁石的余韵。阿榕站定,侧耳细听。鼓点渐密,接着是铜锣锵锵,再然后,竟飘来了唱腔:
“金山战鼓震天响,红玉披甲执鞭长——”
阿榕脊背窜起一股凉气。这是《梁红玉击鼓战金山》,去年腊月二十三,炮台尚未陷落时,守军们就在这营盘里唱过这出戏。父亲还扮过韩世忠,那身纸扎的铠甲在火光中闪闪发亮。
声音分明从残存的指挥所方向传来。阿榕屏住呼吸,提着灯慢慢靠近。浓雾被灯光切开又合拢,像有生命的活物。他看见指挥所的断墙后,隐约有影子晃动。
不是人影。
是残缺的、半透明的轮廓。有的缺了胳膊,有的胸前一片空洞,俱是清兵装束,在雾中排成歪斜的队列。当中一个无头的身躯正在击鼓,鼓槌每落一下,脖颈断口处就涌出薄雾般的微光。旁边几个正做着唱戏的身段,嘴唇开合,却不见面容——他们的脸都被炮火抹平了,只剩一片模糊的灰白。
唱词却清晰得刺耳:“誓保江山寸土在,不让胡马渡长江!”
阿榕认得其中一件破铠甲——那是父亲的。左肩处有个铜钉是他亲手钉上去的,如今那铜钉在雾夜里泛着幽绿的光。他双腿发软,想逃,却像被钉在原地。风灯从手中滑落,玻璃罩碎裂,火光骤灭。
黑暗与浓雾瞬间吞没一切。
唯有那戏文还在继续,声音陡然变了调子,从悲壮转为凄厉:“恨那夷炮凶似虎,弟兄血肉化泥浆!魂魄不散守故垒,夜夜击鼓问苍天——”
最后一句是齐齐的嘶吼,混杂着哭声、炮声和骨肉撕裂的声响,那不是人间任何戏班能演出的调子。阿榕看见那些影子转向他,无数空洞的“目光”落在他身上。父亲的影子抬起残缺的手臂,指向南方海面,那里曾是战舰来袭的方向。
阿榕终于能动了。他转身狂奔,碎石绊脚也不停,一直跑到看见渔村零星的灯火才瘫倒在地,呕吐起来,吐出的全是苦涩的胆汁。
那夜之后,阿榕病了半月,高烧中说胡话,总喊着“爹爹莫唱了”。村里神婆来看,烧了符水,摇头说:“冤魂执念太深,要找个替身才能安息。”
阿榕不信。病愈后某个无雾的晴日,他竟又去了炮台。正午阳光下,废墟只是废墟。他在指挥所断墙下发现半埋的匣子,里面是父亲的一本手札,记载着守军名录、炮位布置,最后一页墨迹凌乱:“敌舰百余,弹药将尽,唯死战耳。吾儿阿榕,若见此书,勿忘父辈血溅处。”
他抱着匣子在烈日下坐了整整一个下午。
转眼又是雾夜。阿榕提着新糊的灯笼,主动走向炮台。雾起时,鼓声如期而至。这次他没有逃,而是站在营盘空地上,对着那些渐显的影子说:“爹,弟兄们,别唱了。”
唱腔戛然而止。
影子们凝固在雾中。阿榕展开手札,就着灯笼的光,开始念上面的名字:“陈大年,王二虎,李振标……”每念一个,就有一个影子轻轻颤动。念到第三十七个名字时,父亲的影子向前飘了半步,那张模糊的脸似乎想浮现什么表情。
阿榕继续念,声音从颤抖逐渐平稳。他念完了八十六个名字,那是炮台全部守军。
最后他说:“我都记住了。你们走吧。”
浓雾开始流动,影子渐渐淡去。父亲的影子最后消失,消失前,阿榕仿佛看见他点了点头。鼓声化作一声悠长的叹息,随海风散去了。
自那以后,雾夜再无唱戏声。村人说阿榕变了,他不再低头捡破烂,而是去了镇上学写字,后来把八十六个名字刻在木牌上,立在了炮台遗址前。
每年腊月二十三,阿榕会去炮台烧纸,纸灰飞扬时,他会轻轻哼两句《梁红玉击鼓战金山》,调子是悲壮的,却不再凄厉。海雾依旧会来,但人们都说,那雾如今只是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