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4年秋末,昌都的河谷已透着刀子般的寒意。朝圣者丹增在强巴林寺的殿廊下已经跪了三天三夜,膝盖下的青石板被体温焐出一小块温痕。他怀里揣着儿子穿旧的小藏袍,那孩子三个月前消失在澜沧江边的放牧路上,找到的只有一顶被水泡烂的帽子。
寺管员多吉看他可怜,破例在闭殿后允许他多待一炷香的时间。就在那个黄昏,丹增看见了怪事。
夕阳像熔化的金汁,从西窗斜斜灌进昏暗的弥勒殿。丹增正对着那幅永乐年间的御赐唐卡祈祷,突然发现光线有些不对劲——照在唐卡上的光芒非但没有反射,反而像被吸进了画里。不是逐渐暗淡,而是像干渴的喉咙吞咽水流,一束束光迅速消失在那幅三尺见方的绢布中。
殿内暗得反常。
丹增揉了揉眼睛。就在这时,唐卡上的强巴佛——那尊未来弥勒的法衣,从绀青色深处泛起一层青白色的微光。不是反射,是自发亮起,像深海夜光虫聚成的幻影。那光微弱却稳定,照亮了强巴佛嘴角那抹永恒的微笑。
丹增听见自己牙关相叩的声音。
“你看得见?”身后突然响起多吉的声音,吓了他一跳。老寺管员不知何时站在阴影里,手中酥油灯的火焰不安地跳动。
“这、这是……”丹增声音发颤。
多吉走近,把灯举高。灯光下,那唐卡又恢复寻常模样,但空气中残留着一股若有若无的香气,像是陈旧香料混合着某种金属的味道。
“寺志里记过三回。”多吉压低声音,“永乐皇帝赐这唐卡时,使者说画师用了三十三种矿物、七种天铁粉,还有高僧加持过的圣物灰。每代只有一两个僧人见过‘吞光’——都是在秋末黄昏,而且……”他顿了顿,“都是在有人带着极重执念来朝拜时。”
丹增抱紧怀中的小藏袍。殿外风声呜咽,像孩子的抽泣。
第二日黄昏,丹增又来了。这次他故意跪在侧边,眼睛死死盯着唐卡。当最后一缕夕阳触到画幅时,那种诡异的吞咽再次发生。黑暗迅速蔓延,随即法衣泛起微光,比昨日更亮了些。
但这次不同了。
强巴佛的眼睛——原本低垂慈悲的眼睑,似乎抬起了毫厘。丹增浑身发冷,想移开视线,却像被钉住了。他看见画中弥勒持莲花的手,小指极其轻微地动了一下。
“阿爸……”极轻的呼唤,从他身后传来。
丹增猛地回头。空无一人。只有他自己的影子被唐卡的微光投在墙壁上,拉得很长,扭曲变形。
“是你吗,诺布?”他对着空气喊儿子的名字,声音在殿内回荡。
没有回答。但那股香气更浓了,现在他能分辨出其中铁锈般的血腥气。恐惧像冰水浇透脊柱,可另一种更强烈的情绪抓住了他——万一是诺布呢?万一这灵异是孩子回来的路标?
第三天,他带着诺布最喜欢的糌粑团子。多吉劝他别去:“六十年前有个牧人见过‘吞光’,后来他总说画里的弥勒在夜里对他说话,三个月后就疯了。”丹增只是摇头。
黄昏如期而至。
这次丹增离唐卡只有三步远。光线被吞噬的瞬间,他清楚地看到强巴佛整个法衣的纹路都亮了起来,光芒流转,仿佛衣袍在无风自动。而弥勒的脸——那张慈悲圆满的脸——竟转向了他。
丹增瘫坐在地。
画中传出声音,不是通过耳朵,是直接响在脑颅里:“放下。”
“把我儿子还给我!”丹增哭喊,把糌粑团子举向唐卡。
“执念如铁链,”那声音古老而疲惫,“锁生者,亦困亡者。”
殿内温度骤降。丹增看见自己呼出的白气,看见墙壁结出霜花。而唐卡的光芒中,隐约浮现出一个孩子的轮廓,背对着他,正走向光芒深处。
“诺布!”丹增爬过去。
孩子没有回头。那轮廓越来越淡,但丹增分明看见——孩子的手里,正拿着那顶被江水泡烂的帽子。
光芒熄灭了。
殿内一片漆黑,只有多吉匆匆赶来的脚步声和摇晃的灯影。丹增跪在冰冷的地上,怀中的小藏袍散开,里面裹着的不是衣物,而是他这三天不知不觉从家里带来的、诺布所有的玩具和小物件。
多吉扶起他时,发现这个崩溃的父亲手中紧紧攥着一把泥土——是从诺布失踪的江边带来的,已经干裂成粉。
那夜之后,唐卡再未“吞光”。寺里老僧人说,执念是供奉给那幅古画的特殊香火,它吞下的是人心里的光,再吐出幻觉。而丹增离开昌都前,终于把诺布的小藏袍留在了寺外的玛尼堆上。
回程车上,他梦见儿子站在阳光充足的草坡上,背对着他挥了挥手,然后跑向一群牦牛和别的孩子。没有回头,但奔跑的姿势轻松欢快,像卸下了重物。
丹增在颠簸中醒来,窗外是黎明前最深沉的黑暗,但东方天际已裂开一丝微蓝。他摸了摸胸口,那里空荡荡的,却意外地没有疼痛,只有一种被掏空后的疲倦和平静。
强巴林寺的晨钟在很远的地方敲响,一声,一声,像在给什么送行,又像在迎接什么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