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夜,陆明躺在老宅冰凉的土炕上,辗转难眠。
一闭眼,就是偏殿里那十几具静立的身影,以及父亲那张覆着油彩、栩栩如生却又死气沉沉的脸。空气里仿佛还残留着那股异香,钻进鼻腔,直透脑髓。
“爹……”他在心里无声地呼喊,“你到底想告诉我什么?为什么偏偏是我?”
没有人回答。只有窗外呜咽的山风,像是无数亡魂在低语。
天刚蒙蒙亮,沉重的拍门声就响了起来。不是村长伯,而是两个面色冷硬的族老。
“陆明,跟我们走。”语气不容置疑,“村长吩咐,带你熟悉流程,规矩不能错。”
他被带往村后的谷场,那里是丰收夜搭建戏台的地方。几个村民正在清理场地,他们的动作麻利却沉默,看到陆明被族老带来,都只是飞快地瞥一眼,便低下头继续干活,仿佛他是某种不祥之物。
族老指着空地中央:“戏台,必须坐北朝南,三丈三尺三寸,分毫不能差。台基要用后山的老青石,每一块都得是祖宗传下来的,沾过香火的。”
他又指向谷场边缘一棵巨大的老槐树:“开台前,所有活人,必须退至槐树界碑之后。鼓声三响,直至戏毕,不得跨前一步,不得出声喧哗。”族老浑浊的眼睛盯着陆明,强调道,“记住,是任何活物,包括猫狗鸡鸭。惊了神明,大祸临头。”
“那……掌灯人需要做什么?”陆明问。
“你?”族老干瘪的嘴角扯动了一下,像是在笑,又不像,“你的位置,在槐树界碑最前方。你的任务,就是捧着这盏‘引魂灯’。”他指了指旁边石墩上放着的一盏古老的青铜油灯,灯身刻满了扭曲的符文,灯油散发出与傀伶身上类似的异香。
“灯,不能灭。灯灭,则神怒,戏毁,人亡。”族老的语气平淡,却字字惊心,“就这么简单,也就这么难。”
就这么简单?捧着一盏灯,站在界限之外,看着父亲的尸身在台上“表演”?陆明只觉得一股荒谬和寒意交织着涌上心头。
熟悉完场地,他被允许在村里有限地走动。村子比他童年记忆里更加破败,青壮年似乎极少,多是老人和怯生生的孩子。他们看他的眼神,依旧充满了那种复杂的情绪——敬畏、恐惧,还有一丝……难以言喻的怜悯?
他试图走向村口,立刻有不知从何处出现的村民“善意”地提醒:“明伢子,祭期将近,外人不宜乱走,免得冲撞了。”
他被无形地监视着。
午后,他回到老宅,试图从父亲留下的遗物中找到一些线索。屋子里很干净,像是被人仔细收拾过。他翻箱倒柜,只找到几件旧衣服、一些农具,还有一本压在箱底的、几乎被翻烂的黄历。关于父亲的生活,关于这个家的过去,似乎都被刻意抹去了。
正当他感到沮丧时,目光落在了墙角那个破旧的五斗橱上。橱柜最底下的抽屉,卡得很死。他费了些力气,才勉强拉开一条缝隙。伸手进去摸索,指尖触到一个硬硬的、用油布包裹着的东西。
他的心猛地一跳。
就在这时,门外传来了脚步声和一个略显怯懦的声音:“明……明哥?”
陆明迅速将东西塞进怀里,关上抽屉,起身看去。门口站着一个瘦小的年轻人,皮肤黝黑,眼神躲闪,是村西头李寡妇家的儿子,叫水生,比他小几岁,小时候像个跟屁虫似的跟在他后面跑。
“水生?”陆明有些意外。
水生紧张地回头看了看,才快步走进来,压低声音:“明哥,你……你真的要当掌灯人?”
陆明看着他:“村长和我爹的遗命,我能怎么办?”
水生搓着手,脸上满是焦虑:“我娘……我娘让我告诉你,小心……小心灯里的……”他话没说完,像是听到了什么动静,脸色唰地白了,“有人来了!我走了,明哥,你……你自己保重!”
说完,他像受惊的兔子一样,飞快地溜了出去。
陆明站在原地,怀里的硬物硌着他,水生前言不搭后语的话在他耳边回响。
“小心灯里的……”灯里的什么?灯油?还是别的?
他重新拿出那个油布包,走到窗边,借着光小心打开。里面是一本薄薄的、线装的、页面泛黄脆硬的手抄本。封面上没有任何字迹。
他深吸一口气,轻轻翻开第一页。
里面是用毛笔小楷工整书写的内容,看起来像是一种……笔记或者摘抄?记载的是一些关于《百神宴》的零散信息,与他从村长那里听来的大同小异,无非是规矩如何重要,神灵如何威严。
他快速翻动着,直到接近后半部分,笔迹似乎变得有些匆忙,甚至出现了些许潦草。在一页的角落里,他看到了一行小字,像是后来添上去的:
“戏非戏,宴非宴。傀非傀,神非神。”
这十二个字像针一样刺入陆明的眼睛。
什么意思?戏不是戏?宴不是宴?傀伶不是傀伶?神明不是神明?
那它们是什么?!
他感到自己的呼吸变得急促起来。父亲显然对此产生了怀疑!这绝不仅仅是村长口中那套维系丰收的传统!
他继续往后翻,在最后一页的背面,他看到了一幅简陋的、用墨笔勾勒的图案。那似乎是一个符印,结构复杂而古怪,由许多扭曲的线条和看不懂的符号组成,透着一股邪异的气息。图案旁边,还有两个更小的字,写得极其用力,几乎要戳破纸背:
“脑后的……”
脑后的什么?
陆明猛地合上手抄本,心脏狂跳。他想起在偏殿看到父亲尸身时,那浓重油彩之下,似乎……后颈与头发的连接处,隐约有什么东西。
是巧合吗?
父亲留下的这本手抄本,像是一把钥匙,骤然打开了一扇通往更深处黑暗的大门。村长和族老们极力维护的“祖训”,父亲蹊跷的死因,水生未尽的警告,还有那十二个字和一个诡异的符印……
所有的线索,都隐隐指向那场即将到来的《百神宴》。
他攥紧了手中的油布包,望向窗外沉沉的暮色。栖水村的夜晚,再次降临,而这一次,他感觉黑暗中仿佛有无数双眼睛,正在静静地注视着他这个“非我族类”的归乡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