踏入黑风岭的地界,空气骤然变得更加阴冷潮湿,仿佛有无形的寒意渗透衣物,直往骨头缝里钻。先前那点惨淡的月光也被浓密的树冠彻底隔绝,四周陷入一种近乎绝对的黑暗。只有那顶红轿,在昏暗中诡异地醒目,引领着方向。
顾远屏住呼吸,将身体压得极低,借着嶙峋怪石和扭曲树干的掩护,艰难地跟在后面。脚下的路早已消失,只有送亲队伍那沉闷、规律的脚步声,是这死寂山林中唯一的指引。他不敢靠得太近,那队黑衣人身上散发出的非人气息让他本能地感到恐惧。
不知走了多久,前方隐约传来潺潺水声。穿过一片格外茂密的荆棘林,眼前豁然开朗——
是一个隐藏在群山环抱中的小型山谷。谷地中央,竟然矗立着几座样式古朴、甚至有些破败的石质建筑,像是一座荒废已久的古老祠庙。而在祠庙前的空地上,此刻正进行着一场令人毛骨悚然的仪式。
数十盏白色的灯笼悬挂在四周的树枝和石檐下,发出幽冷、摇曳的光,将整个山谷映照得一片惨绿。之前那队黑衣人无声地分列两侧,如同雕塑。那顶红轿,就停放在空地中央。
更让顾远心脏骤停的是,空地尽头,那座类似厅堂的石砌建筑门前,竟然布置成了一个简陋的“喜堂”。两张太师椅并排摆放,椅子上铺着猩红的绸布。
而就在左边那张太师椅上,端坐着一个人!
那人身穿一件极其不合时宜、甚至显得荒谬刺眼的大红盘扣喜服,头戴一顶瓜皮小帽,帽檐下露出一张苍白、布满皱纹的侧脸。
是祖父!是顾青山!
他失踪的祖父,此刻正穿着一身喜庆的红衣,僵硬地坐在那里,如同一个被精心装扮过的木偶。他的双手平放在膝盖上,手指干枯,指甲在幽绿的灯笼光下泛着青灰色。
顾远感到一阵天旋地转,几乎要失声叫出来。他死死捂住自己的嘴,指甲深深掐进掌心,依靠疼痛强迫自己保持清醒和隐蔽。
就在这时,一个穿着类似司仪服饰、但颜色暗沉如血的老者,蹒跚着走到轿前,用一种古怪、嘶哑、不似人声的调子,拖长了声音喊道:
“吉——时——到——”
“新——人——启——轿——”
轿帘被一名黑衣人无声地掀开。
一个同样穿着大红嫁衣、身形娇小的身影,被两名黑衣人从轿中搀扶出来。她的头上盖着厚重的红盖头,遮住了面容,身体微微颤抖,似乎极其虚弱,几乎是被架着往前走。
顾远瞳孔猛缩。虽然看不到脸,但那身形,那无助的姿态,分明就是村里前几天失踪的那个少女,李家的幺女!
少女被架着,一步步走向端坐的顾青山。周围的“宾客”——那些沉默的黑衣人,如同没有生命的背景板,一动不动。整个山谷,只有那司仪诡异的喊礼声和少女被拖行的细微脚步声在回荡。
“一——拜——天——地——”
少女被强行按着,象征性地弯了弯腰。而太师椅上的顾青山,依旧僵硬地坐着,毫无反应。
“二——拜——高——堂——”
司仪的声音在空旷的山谷里产生诡异的回音。
也就在这时,仿佛被这声喊礼所触动,又或许是某种无形的力量驱使,端坐在太师椅上的顾青山,那颗一直低垂着的头颅,竟极其缓慢地、带着一种令人牙酸的、骨骼摩擦般的“嘎吱”声,一点一点地……转了过来。
他的动作僵硬而滞涩,如同生锈的机器。
惨绿的灯笼光,清晰地照亮了他的正脸。
面色是死人的青白,嘴唇干瘪发紫,眼眶深陷,瞳孔涣散无光,没有任何生命的气息。这确确实实是一具冰冷的、失去了生命的尸体。
然而,就在这张属于亡者的脸上,那僵硬的肌肉,却偏偏开始拉扯、移动,缓缓地、缓缓地勾勒出一个弧度。
一个顾远无比熟悉的、从小到大看了无数次的、充满了慈爱和温和的笑容。
这极致慈祥的笑容,镶嵌在一张毫无生气的死人脸上,构成了世间最恐怖、最诡异的画面。
顾远浑身的血液仿佛瞬间冻结,大脑一片空白,连呼吸都忘了。
紧接着,更让他魂飞魄散的事情发生了。
顾青山那干枯发紫的嘴唇,在那凝固的慈祥笑容中,开始微微翕动。没有气流,没有活人发声的征兆,但一个清晰无比、带着某种空洞回响、却又浸透着顾远童年所有温暖记忆的声音,穿透了死寂的空气,精准地落入了他的耳中:
“狗娃……”
那是他早已被遗忘的,只有最亲近的祖父才会呼唤的……乳名。
“嗬——”
顾远再也无法抑制,一口冰冷的空气猛地灌入肺中,发出短促而嘶哑的抽气声。极致的恐惧瞬间冲垮了他的理智,他再也顾不得隐藏,猛地从藏身的岩石后向后退去,脚下被藤蔓一绊,重重地摔倒在地。
柴刀脱手飞出,落在石头上发出“哐当”一声脆响。
这一下,仿佛惊动了什么。
山谷中,所有列队的黑衣人,那僵硬的身躯,在同一时间,极其缓慢地,朝着他藏身的方向,转了过来。斗笠之下,是一片片深不见底的黑暗。
顾远连滚带爬,什么也顾不上了,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
逃!
逃离这个鬼地方!逃离那穿着红衣的祖父!逃离那慈祥笑容下的无边恐怖!
他手脚并用地爬起来,像疯了一样,跌跌撞撞地冲向来时的荆棘林,不顾一切地扎了进去,任由尖刺划破皮肤和衣物,只想离身后那地狱般的景象越远越好。
幽绿的山谷,沉默的黑衣人,端坐的红衣尸体,以及那一声萦绕不散的、来自亡者的乳名呼唤……这一切,成了他今夜无法磨灭的梦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