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梦琪的妊娠反应如同一场漫长的雨季,虽然陈飞极尽温柔与耐心地陪伴,但工作的牵绊总让他时有分身乏术之感。看着妻子日渐消瘦的脸庞和强打精神的样子,陈飞心疼之余,一个念头越发坚定。在一个周末的傍晚,他揽着李梦琪在沙发上,小心翼翼地道出了自己的想法。
“梦琪,”他斟酌着词句,“看你这么辛苦,我恨不得一天二十四小时都守着你。可公司那边……‘岐黄新生馆’的计划正在节骨眼上,偶尔实在抽不开身。我在想,是不是让我妈从周口过来住一段时间?她有过经验,照顾孕妇也细心,还能陪你说说话,解解闷。你看……行吗?”
话音落下,陈飞有些紧张地观察着妻子的表情。李梦琪闻言,确实沉默了片刻。婆婆王秀娥,那个婚礼前在开元商城因为衣服价格而连连摆手、朴实得有些执拗的农村妇女形象,瞬间浮现在她眼前。她并非不喜欢婆婆,只是深知两代人无论在生活习惯、饮食口味还是育儿观念上,都存在巨大的差异。她担心共同生活会产生摩擦,让本就敏感时期的自己更加疲惫,也让丈夫夹在中间为难。
然而,当她抬眼看到陈飞眼中那混合着担忧、恳求与疲惫的神情时,心一下子就软了。她理解他的难处,更感念他的细心考量——他不是推卸责任,而是想为她寻求更周全的照顾。她深吸一口气,脸上绽开一个温和的笑容,反握住陈飞的手:“好啊,让妈来吧。家里有长辈在,你也能更安心工作。我也正好跟妈多学习学习,怎么当妈妈。”
陈飞没想到妻子答应得如此爽快,心中一块大石落地,感激地将她搂紧:“谢谢你,梦琪。你放心,妈那边我会跟她说清楚,一切都以你的感受为准。”
几天后,陈飞亲自回了一趟周口老家。当他带着风尘仆仆、手里大包小裹的母亲王秀娥推开家门时,李梦琪正靠在沙发上看书。
“妈,您来了,路上辛苦了吧!”李梦琪连忙起身相迎。
王秀娥一见到儿媳,目光立刻聚焦在她尚未明显隆起、但神色间难掩憔悴的腹部,脸上瞬间笑开了花,眼角的皱纹都挤在了一起。她赶紧放下手里沉甸甸的编织袋和布包袱,也顾不上换鞋,几步上前就拉住李梦琪的手,上下打量着,嘴里一连串地念叨着:“不辛苦不辛苦!琪琪啊,你可瘦了嘞!看看这脸色,白的呦……怀娃辛苦吧?俺在老家就惦记着你嘞!”
她那一口带着浓郁河南周口乡音的普通话,以及那粗糙却异常温暖的手掌,带着一股质朴而强大的生命力,瞬间充盈了整个房间。李梦琪原本心中那点小小的忐忑,在这扑面而来的、毫不掩饰的关切面前,竟奇异地消散了大半。
“妈,我挺好的,就是前期反应大了点。”李梦琪笑着回应,扶着婆婆在沙发上坐下。
王秀娥坐定,便开始如数家珍般地打开她的行李:“俺来得急,也没带啥好东西。这是咱自家地里种的小米,熬粥最养人!这是俺搁集上买的红豆,熬水喝补血。这是你爹非让带的土鸡蛋,说比城里的有营养!还有这个……”她神秘兮兮地从一个蓝布包袱里,掏出几双做工精细、色彩鲜艳的虎头鞋和绣着“福”字的小肚兜,不好意思地笑了笑,“俺闲着没事,自己纳的鞋底,绣的花样,也不知道你们年轻人看不看得上……”
那小小的虎头鞋栩栩如生,针脚细密均匀,倾注了老人对未出世孙辈全部的爱与期盼。李梦琪接过这充满心意的礼物,眼眶微微发热:“妈,您的手真巧!这太珍贵了,宝宝穿上一定很好看。”
陈飞在一旁看着母亲和妻子之间融洽的初次互动,心里暖洋洋的,赶紧招呼道:“妈,您先歇会儿,喝口水。梦琪,你陪妈说说话,我去把东西归置一下。”
然而,共同生活的考验,在第二天清晨便悄然来临。
王秀娥保持着农村早睡早起的习惯,天不亮就起了床。她轻手轻脚地在厨房里忙碌,想给孕吐的儿媳做点“扎实顶饱”的早饭。等到李梦琪被一阵浓郁的油香味唤醒,走到餐厅时,看到桌上摆着一碗飘着厚厚油花的、油腻腻的鸡汤,还有几个煎得金黄的、油汪汪的荷包蛋。
“琪琪,快,趁热吃!”王秀娥热情地招呼,“这老母鸡是俺从老家带来的,散养的,有营养!你得多吃点,一个人吃两个人补嘞!”
那扑鼻的油腻气味,瞬间勾起了李梦琪胃里的翻江倒海。她脸色一白,强忍着不适,勉强笑道:“妈,谢谢您……我、我早上没什么胃口,喝点白粥就好……”
王秀娥脸上的笑容僵了一下,有些无措地看着那碗自己精心熬制的鸡汤:“光喝白粥哪行啊?没营养,娃咋长啊?你看你瘦的……”
眼看气氛要陷入尴尬,刚洗漱完的陈飞及时出现。他一看桌上的饭菜和妻子的脸色,立刻明白了怎么回事。他走上前,先是对母亲的工作表示肯定:“妈,您起这么早做饭,辛苦了!”然后,他自然地揽住李梦琪的肩膀,用温和但坚定的语气对母亲解释:“妈,梦琪现在是孕早期,医生特意嘱咐了,饮食要清淡,不能太油腻,不然她肠胃受不了,反而更难受。这鸡汤是好东西,咱们中午把油撇掉,少盛一点给她试试。早上就先让她喝点小米粥,配点清淡的小菜,行吗?”
王秀娥看着儿子,又看看脸色确实不好的儿媳,虽然心里还是觉得“吃得浑才能长得壮”是老理,但终究是心疼儿媳身体。她讪讪地点点头:“哦……医生说的啊……那中,中,俺再去熬点小米粥。”
中午,陈飞特意提前回家吃饭。他看到餐桌上的鸡汤果然撇去了浮油,变得清亮了许多。王秀娥还特意炒了个清淡的菠菜鸡蛋,蒸了山药。她有些笨拙地对李梦琪说:“琪琪,你尝尝这个,俺按小飞说的,没多放油。”
李梦琪心中感动,尝了一口鸡汤,虽然还是觉得有些腥气,但她努力咽了下去,并真诚地夸赞道:“妈,这样清爽多了,很好喝。谢谢您。”
王秀娥这才如释重负地笑了。
类似的“磨合”在初期时有发生。王秀娥总觉得孕妇不能老是坐着躺着,要“多溜达”,而李梦琪在疲惫时只想安静休息;王秀娥坚信“是药三分毒”,对李梦琪吃的孕期维生素表示怀疑,觉得不如她带来的土鸡蛋和黑豆实在……
每一次,陈飞都扮演着至关重要的“翻译官”和“润滑剂”的角色。他既不会粗暴地否定母亲的爱心和经验,也不会一味要求妻子迁就。他会用母亲能理解的方式,解释现代孕产知识,同时也会私下安抚妻子,告诉她母亲只是用她认为最好的方式在表达爱。
李梦琪也展现了极大的包容和智慧。她不再像最初那样,因为观念不同而暗自烦恼,而是开始尝试理解和接纳。她会开心地喝下婆婆用土鸡蛋细心蒸的鸡蛋羹,会耐心听婆婆讲那些听起来有些“玄乎”的民间育儿谚语,甚至会好奇地向婆婆请教怎么纳鞋底、怎么辨认野菜。她发现,婆婆那些看似“过时”的经验里,往往蕴含着对生命最本真的敬畏和呵护。
一天下午,李梦琪孕吐得特别厉害,吃什么吐什么,整个人虚脱地躺在床上,情绪低落到了极点。王秀娥急得在床边直打转,最后,她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转身进了厨房。过了一会儿,她端着一碗温热的姜汁红糖水走了进来,碗里还飘着几颗红彤彤的枸杞。
“琪琪,快,趁热喝点这个。”王秀娥扶着李梦琪坐起来,小心翼翼地将碗递到她嘴边,“俺怀小飞的时候,吐得也厉害,俺娘就给俺弄这个,喝下去胃里暖乎乎的,能舒服点。你试试,不顶事咱再想别的法儿。”
那碗带着辛辣姜味和甘甜红糖气息的水,顺着食道流进胃里,果然带来一阵难得的暖意,恶心感似乎真的被压下去了一些。李梦琪看着婆婆布满老茧的手和写满关切的脸,一股暖流猝不及防地涌上心头,眼泪就那么毫无征兆地掉了下来。
“妈……”她哽咽着,靠进了婆婆并不宽厚却异常温暖的怀里。
王秀娥先是吓了一跳,随即明白了什么,她有些笨拙地、轻轻地拍着儿媳的背,像哄孩子一样,用她那带着乡音的语调喃喃道:“哦,不哭不哭……怀娃就是受罪哩,熬过去就好了……俺在呢,俺陪着你……”
那一刻,所有的文化差异、观念冲突,都在这种最原始、最真挚的女性与女性之间的理解与疼惜中,消弭于无形。李梦琪真切地感受到,眼前这个农村婆婆,是真心实意地把她当成了自己的孩子来疼惜。
从此,婆媳之间的关系进入了一个崭新的阶段。她们一起研究适合孕妇的清淡菜谱,王秀娥甚至跟着儿子学做了几道李梦琪爱吃的菜;傍晚散步的队伍从两人行变成了三人行,王秀娥总是细心地拿着水杯和一件外套,跟在旁边;她们会一起给宝宝准备小衣服,李梦琪负责设计样式,王秀娥则施展她精湛的女红手艺……
陈飞母亲从农村带来的,不仅仅是行李和土产,更是一股源自土地、质朴而强大的温暖力量。这股力量,稳稳地托住了李梦琪孕早期飘摇不定的身心,也让陈飞能够更加安心地在事业上拼搏。这个由城市儿媳与农村婆婆共同构筑的、充满理解与包容的温暖港湾,正静静等待着那个新生命的平安降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