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暮色渐合,黄梅村张守信家大院的喧嚣却未曾停歇。自张道雅突破后天之境的消息传来,已是第三日,院中依旧弥漫着一种难以平复的激动与喜庆。灯笼高挂,红绸未撤,族人脸上洋溢着与有荣焉的光彩,连空气中似乎都浮动着昂扬向上的气息。

然而,就在这看似纯粹的欢庆之下,一道无形的涟漪,已以远超张家想象的速度,悄然扩散至横山县城的每一个权力角落。县城中心区域,那几处深宅大院之内,关于“张道雅”、“十六岁后天”、“赵飞燕亲传”的消息,已然摆上了各家主事者的案头。

飞燕武馆,在横山县乃是毋庸置疑的顶尖势力之一。馆主赵飞燕,更是后天境中的高手,其亲自护法并收为真传的举动,意义非同小可。

这不仅仅是一个天才武者的诞生,更可能预示着未来几十年武馆资源倾斜的方向,以及依附于武馆的各方势力格局的微妙变动。

一时间,诸多或明或暗的目光,带着审视、好奇、算计乃至一丝不易察觉的忌惮,投向了那个原本籍籍无名的黄梅村,聚焦于“张家”这个骤然闯入视野的姓氏。这些密切关注者中,自然包括了掌控横山县部分兵权、势力根深蒂固的县尉林家。

张道雅突破后的第三日清晨,一封措辞客气、封面印有林家独特徽记的请帖,被一名身着劲装、神情肃穆的林府家丁,快马加鞭地送到了黄梅村张守正的手中。

请帖以质地坚韧的暗纹纸制成,展开后,墨迹遒劲有力,内容简洁而直接:“闻张家有喜,不胜欣悦。诚邀张氏守正、守信、守仁三位昆仲,于今日午时前,过府一叙。林破军谨启。”

捏着这封突如其来、份量沉重的请帖,张守正只觉得掌心微微发烫,心跳不由自主地加快。他不敢怠慢,立刻派人去请二弟守信与三弟守仁。

不多时,三兄弟齐聚在张守正家的堂屋内。门窗紧闭,屋内气氛凝重。

张守信反复摩挲着请帖的边缘,眉头拧成了一个结,语气中充满了不安与困惑:“县尉林家……这可是横山县四大家族之一!我们张家世代务农,近年来虽靠着药材稍有起色,但也从未与这等权贵有过任何往来,更谈不上交情或得罪。这道雅刚突破没几天,林家的请帖就送到了门上……这、这究竟是福是祸?”

他看向大哥,眼中满是忧虑,“会不会是看中了道雅的天赋,想要……或是我们药铺无意中碍了谁的事?”

张守正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他将请帖轻轻放在桌上,沉声道:“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林家势大,权柄在握,既然屈尊下了帖子,我们若是不去,反倒显得心虚怯懦,平白无故得罪了人,日后在横山县只怕寸步难行。只是……”

他顿了顿,脸上也浮现出深深的疑惑,“林县尉日理万机,突然召见我们三个乡下人,所为何事?仅仅是因为道雅?” 他将目光投向自进屋后便一直沉默不语、眼神深邃的三弟张守仁,“三弟,你素来最有主意,此事你怎么看?”

张守仁的目光从请帖那凌厉的笔迹上抬起,面色沉静如水,不见丝毫慌乱。他沉吟片刻,缓缓开口,声音平稳而冷静:“大哥二哥暂且宽心。依我浅见,林家此时相邀,十有八九是与道雅侄女突破后天,并被赵馆主收为真传之事相关。此等消息,在县城势力眼中,绝非小事。若林家心存恶意,以他们的权势地位,大可不必如此正式下帖相邀,自有更多不引人注目的手段。既然以礼相请,多半并非坏事,或许……是机遇亦未可知。”

他略作停顿,继续分析道:“当然,权贵之门,深似海。我们需谨言慎行,不卑不亢,见机行事。只需记住,我们张家行得正坐得直,并无甚把柄予人。届时,多看,多听,少说,随机应变便是。”

尽管张守仁的分析条理清晰,稍稍安抚了张守正和张守信紧绷的神经,但面对林家这等庞然大物,内心深处那份对权贵天然的敬畏与志忑,依旧难以完全消除。

然而,三兄弟心中也明白,如今的张家,随着张道雅的崛起,已无法再像过去那样完全隐匿于乡野,有些场面,必须亲身去经历,有些人物,必须亲自去面对。这是家族上升途中,不可避免的一步。

商议既定,三人便各自回屋准备。他们换上了平日舍不得穿、唯有年节或重要场合才会上身的最体面的衣物——依旧是棉布材质,但浆洗得干干净净,平平整整,连袖口、领口的细微褶皱都小心抚平。

张守正甚至特意将有些花白的头发梳理得一丝不苟。他们力求在细节上展现出对林家的尊重,也维护着张家人自身的体面。

辰时末,兄弟三人乘坐着马车,怀着几分难以言喻的忐忑与一丝对未知的期待,离开了黄梅村,向着县城方向驶去。

马车轱辘碾过黄土路面,发出单调的声响,车内的气氛显得有些沉闷,三人各自望着窗外飞逝的田野景色,心中思绪万千。

抵达位于县城中心区域的林家府邸时,恰是午时初刻。日头正烈,阳光洒在林家那高耸的青灰色院墙之上,反射出冷硬的光泽。

府邸门楼巍峨,飞檐斗拱,虽不如城中秦家那般极尽奢华,但门庭开阔,格局大气,门口矗立的两尊石狮怒目圆睁,栩栩如生,自有一股威严煞气。

四名身着统一劲装、腰佩制式腰刀的家丁分别两侧,眼神锐利如鹰,身形挺拔如松,周身散发着经历过严格训练乃至战阵的肃杀之气,无声地彰显着主人掌握武力的权柄与不容侵犯的地位。

通传姓名和来意后,不多时,一名身着藏青色绸衫、年约五旬、面容清瘦、眼神却透着精明的管家模样的中年人快步迎出。他目光在张氏三兄弟身上迅速扫过,态度算不上热情洋溢,却也礼数周全,没有丝毫怠慢之色。

“三位便是张守正、张守信、张守仁先生吧?老爷已吩咐过,请随我来。” 管家声音平和,做了一个“请”的手势。

三人跟随管家,迈步踏入林家府邸。穿过气象森严的影壁,便是宽阔的前院,青石板铺地,洁净无尘。一路行去,但见庭院深深,回廊曲折,偶尔可见身着统一服饰的仆役丫鬟垂首敛目,步履轻快地穿梭其间,秩序井然。

院中植有松柏等常青树木,虽已深秋,依旧苍翠挺拔,为这武将门第增添了几分沉静底蕴。空气中隐隐弥漫着一丝若有若无的檀香与书墨气息,却又与那无处不在的武备肃杀之感奇异地融合在一起。

穿过两进院落,管家将三人引至一处名为“砺锋堂”的偏厅。厅堂匾额上的字迹铁画银钩,透着一股锋锐之意。厅内陈设典雅而不失硬朗,多宝阁上摆放着一些造型古朴的兵器模型、疆域沙盘以及一些显然是战利品的异域器物,墙壁上悬挂着几幅意境苍茫的边塞诗画,整体风格与林破军的军旅背景极为契合。

更让张氏兄弟心头微微一紧的是,厅内已有五人在座。三位是年纪约在四十岁上下的中年人,衣着华贵,气度沉稳,眉宇间与林破军依稀有着几分相似,显然在林家地位尊崇,应是核心人物。另一位则是一名二十岁左右的年轻男子,面容俊朗,剑眉星目,身穿一袭宝蓝色锦缎长袍,腰间束着玉带,悬挂着一块水头极足的翡翠玉佩,身形挺拔,举止间带着世家子弟良好的教养,只是在那份从容之下,眼神中偶尔会流露出一丝年轻人特有的锐气与面对此等场合时不易察觉的拘谨。

这五人见张氏兄弟进来,目光几乎同时聚焦过来,带着毫不掩饰的审视、探究,以及几分难以言喻的复杂意味。

那目光如同实质,让张守正和张守信顿感压力,呼吸都不由自主地放轻了几分,手脚似乎都有些不知该如何摆放。

唯有张守仁,依旧面色沉静,目光坦然迎上,不闪不避,缓缓在几人脸上掠过,将他们细微的神态变化尽收眼底,心中对今日这场宴席的目的,有了更进一步的揣测。

管家并未立刻安排张氏兄弟入座,而是客气地请他们在一旁先行歇息等候。厅内的气氛一时间显得有些凝滞,那五位林家人也并未主动开口寒暄,只是静静地打量着他们。张守正只觉得时间过得异常缓慢,额角甚至渗出了细密的汗珠。

约莫等了一盏茶略显漫长的功夫,只听厅外廊下传来一阵沉稳有力、节奏分明的脚步声。那脚步声不疾不徐,却仿佛每一步都踏在人的心坎上,带着一种久居上位、杀伐决断的威严。

紧接着,一位身着玄色常服、须发皆白如雪、面容清癯却不见丝毫老态、反而精神矍铄如壮年的老者,龙行虎步般踏入厅中。

他身形不算特别高大,但腰背挺直如松,步履间自有章法,周身似乎萦绕着一股无形的气场,混合着久经沙场的铁血煞气与执掌权柄的威严,令人望之心生凛然。尤其是一双眼睛,开阖之间精光隐现,锐利如鹰隼,仿佛能洞穿人心。此人,正是横山县尉,林家真正的擎天巨柱,亦是横山县有数的高手之一——林破军。

见到老者进来,厅内原本安坐的五人立刻如同条件反射般齐刷刷站起身,神态恭敬,微微垂首,以示尊崇。那管家更是快步上前,躬身行礼,语气带着无比的敬重:“老爷。”

林破军微微颔首,目光如同实质般扫过全场,最终落在张氏三兄弟身上,在那看似平静无波的眼神深处,似乎掠过一丝极淡的、难以捕捉的追忆与感慨。

管家连忙侧身,面向张氏兄弟,郑重介绍道:“三位张先生,这位便是我们家主,县尉林破军大人。”

接着,他又转向林破军和在座的五位林家人,依次为张氏兄弟介绍:

“这位是我林家家主,林家渊老爷。”他指向那位面容儒雅、眼神却透着精明与干练的中年人。林家渊对着张氏兄弟微微点头,脸上带着公式化的温和笑容。

“这位是县尉大人的大侄子,林家源老爷。”一位身材魁梧、太阳穴微微鼓起、手掌骨节异常粗大的中年人抱拳示意,他气息沉稳,显然是一位后天境界的高手。

“这位是县尉大人的二侄子,林家栋老爷。”另一位气质略显阴柔、面色白皙、但一双眼睛却异常敏锐、仿佛能看透人心的中年人点头致意。

“这位是林家栋老爷的大公子,林子豪少爷。”最后,管家指向那位年轻人。林子豪上前一步,对着张氏三兄弟躬身行了一礼,姿态谦和,朗声道:“子豪见过三位叔伯。”

介绍完毕,林破军大手一挥,声音洪亮如钟,打破了厅内略显紧绷的气氛:“都坐吧,不必拘束这些虚礼。今日请三位过来,便是客人,我们边吃边聊,无需太过客套。”

众人依言落座。林破军自然居于主位,张氏三兄弟被安排在客位,林家诸人依次陪坐。训练有素的侍女们悄无声息地端上各色精致菜肴,虽非极尽奢侈,但用料讲究,烹制精细,显然是用了心的。酒是窖藏多年的陈酿,甫一开封,便酒香四溢。

林破军作为主人,率先举杯,说了几句简单的开场白,无非是欢迎张氏兄弟莅临,略表地主之谊云云。宴席便在这样一种表面看似融洽和睦,实则暗流涌动、各怀心思的氛围中正式开始。

张守正和张守信起初还有些放不开,举止拘谨,但在林破军看似随和的态度以及林家渊、林家栋等人偶尔的主动攀谈下,也渐渐放松了些许,只是应答之间依旧小心翼翼,唯恐说错话。

酒过三巡,席间气氛稍显热络。林破军放下手中的银箸,目光再次投向坐在客位首座、神色间仍带着几分局促的张守正,不再绕圈子,直接切入正题,语气平和,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与反驳的决断力:

“这次特意请你们三位过来,除了认识一下,主要是有件事,想与你们商议一下。”他略作停顿,目光扫过一旁的林子豪,继续道,“便是关于我这位侄孙,林子豪,与你们张家的女儿,张道怡的婚事。”

此言一出,如同平地惊雷,却又瞬间解开了所有谜团!

张守正、张守信、张守仁三兄弟先是齐齐一愣,随即脸上同时涌现出巨大的恍然与难以置信的惊喜!原来如此!原来林家突然相邀,竟是为了这等好事!之前所有的担忧、猜测、忐忑,在这一刻烟消云散,紧绷的神经瞬间松弛,取而代之的是一股难以言喻的激动和荣宠之感。

张守正更是因为情绪过于激动,脸色瞬间涨得通红,握着酒杯的手都微微颤抖起来。张守仁和二哥张守信也立刻反应过来,连忙向大哥张守正投去道贺的目光,心中亦是替大哥一家感到高兴。

“原、原来是为了小女的婚事……”张守正努力平复着狂跳的心脏,声音因激动而带着些许颤抖,他连忙起身,对着林破军和林家众人躬身一礼,“能得林老大人、林家主和诸位看重,是小女道怡天大的福气!我、我们张家……实在是受宠若惊!”

既然最大的悬念已然揭晓,接下来的交谈便变得顺畅而热烈起来。双方围绕着林子豪与张道怡的婚事,开始深入商讨。

林子豪的父亲林家栋主动介绍了两个年轻人相识的过程,原来林子豪与张道怡早已在县城数次“偶然”相遇,或是在庙会,或是在书铺,彼此印象颇佳,渐生情愫,只是张道怡女儿家面薄,加之林家地位超然,心中顾虑,未曾向家人细说。而林子豪回去后向父母表明心迹,林家经过一番考察,对张道怡的品貌颇为满意,加之如今张家有张道雅这般麒麟儿,未来可期,这才有了今日之请。

林子豪本人虽然在这种场合下难免有些腼腆,但在长辈的鼓励和目光注视下,也鼓起勇气,言辞恳切地表达了自己对张道怡的欣赏与心意,举止得体,态度真诚,看得出家教甚严,并非那些只知吃喝玩乐的纨绔子弟,这让张守正心中最后一丝疑虑也彻底消散,只剩下满心的欢喜与满意。

林家家主林家渊以及林子豪的伯父林家源,在交谈中也始终表现出了足够的诚意与尊重,言语间对张道怡多有称赞,并未因张家出身乡野、门第远低于林家而流露出丝毫的轻视或傲慢。

他们谈论婚事的语气,更像是平等地在商议一桩合情合理、门当户对(至少在潜力上)的姻亲,这无疑让张氏兄弟倍感心安与感动。

事情谈得出乎意料的顺利,纳采、问名等六礼的初步流程和意向已然达成共识,只待后续选定吉日,正式行文定之礼。

林破军显然对这番结果颇为满意,他捋了捋雪白的长须,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欣慰,随即又被一股更深沉的追忆之色所取代。他饮尽杯中残酒,忽然开口,声音较之前低沉了几分,却带着一种穿透岁月的力量:

“其实,说起来,我和你们张家,或者说和你们的先父,还是有点渊源的。”

此话一出,现场顿时安静下来。不仅张氏三兄弟愕然抬头,脸上写满了难以置信与迫切的好奇,连在座的林家渊、林家源、林家栋等人,也纷纷露出了惊讶的神色,显然对于这段往事,他们或许听闻过一星半点,但所知并不详尽,甚至可能完全不知情。

林破军目光变得悠远而深邃,仿佛穿透了数十年的光阴壁垒,回到了那个烽火连天、血染征袍的壮烈年代。他的声音带着一种沧桑的磁性,缓缓说道:

“你们的父亲,叫张遵岳,对吧?”

“张遵岳”三字一出,张守正、张守信、张守仁三兄弟浑身剧震,如遭雷击!父亲去世已十多年,他们兄弟自幼便知父亲是普通农户,沉默寡言,除了耕种,便是偶尔对着远方发呆,从未听父亲提起过半句与军旅相关,更遑论与堂堂县尉林破军有何交集!此刻骤然听闻,简直如同天方夜谭!

“没、没错!正是先父名讳!”张守正声音发紧,连忙恭敬答道,心情激荡不已。

林破军点了点头,眼神中流露出复杂的情绪,有怀念,有感慨,也有一丝沉重的悲凉。他语速不快,仿佛每一个字都需要从尘封的记忆深处费力挖掘,却又清晰无比地传入每个人的耳中,重重地敲在张氏兄弟的心上:

“他以前,是我手下的兵。我们,不光是上下级,更曾是并肩作战、在尸山血海里互相扶持、生死与共的战友。”

他微微闭上眼,旋即睁开,眸中锐光一闪,仿佛又看到了那金戈铁马的场景:“记得那是五十多年前,东南异族大举叩边,战火蔓延数州之地,情势危急。朝廷紧急征调各地府兵驰援。我们横山县,那次被征发了十万青壮民夫辅兵,由我时任校尉,负责带领这支队伍,开赴前线最重要的关隘之一——庐州虎牢关。”

他的声音不自觉地低沉下来,带着一丝仿佛融入骨血般的悲怆与沉重:“那是一场……惨烈到无法用言语形容的守城战。异族攻势如潮,昼夜不息,城墙几度易手,护城河都被鲜血染成了暗红色……尸骸堆积如山,人命在那时,真的贱如草芥。十万横山子弟……跟着我出去的十万儿郎啊……”

林破军的声音有片刻的哽咽,他深吸一口气,才继续道,语气带着一种近乎麻木的平静,却更显悲壮:“……最终,那场持续了数年的大战结束后,活着回到横山县的,包括我在内,只有……两个人。”

“只有两人?!”张守仁失声低呼,纵然他心性沉稳,此刻也被这个数字背后代表的惨烈所震撼。张守正和张守信更是脸色发白,难以想象父亲当年经历了何等恐怖的地狱景象。

厅内落针可闻,所有人都被这段尘封的惨烈历史所震慑,连呼吸都屏住了。只有林破军那苍老而带着铁石般质感的声音,在寂静中回荡,诉说着那段被时光掩埋的往事:

“原本,我们都以为你父亲,早已和大多数同乡一样,战死沙场,马革裹尸了。大战结束后,我们在那片狼藉的战场上,清理尸体,寻找可能还有一口气的同胞,也要尽量辨认遗体,让他们能魂归故里……那是一项极其痛苦和艰难的工作。就在那时,在一堆几乎辨认不出面目的尸骸下面,我们发现了你父亲。”

他的目光聚焦在张氏三兄弟脸上,眼神复杂难明:“他当时……情况极其糟糕。断了至少三根肋骨,胸前、背上有多处深可见骨的刀伤箭创,失血过多,脸色灰白,气息微弱得几乎感觉不到,完全昏死过去。若不是我们清理得还算仔细,发现了他衣甲碎片下微微颤动的手指……恐怕,他就真的和那无数无名尸骨一起,永远留在虎牢关外,化作孤魂野鬼了。”

林破军摇了摇头,仿佛要甩开那沉重的画面:“或许是他命不该绝,命硬;也或许是老天爷,不忍心让我们这支十万人的队伍,真的一个都回不来,总要留点念想……最终,靠着随军郎中拼尽全力的救治,和他自身一股求生的顽强劲,他硬是挺了过来,捡回了一条命。后来,他便跟着我,一路辗转,千辛万苦,回到了横山县。”

“回到县城后,”林破军的语气恢复了平静,带着一丝感慨,“你父亲因为本身没有武功根基,在军中也只是最普通的士卒,虽然作战勇敢,也立了些军功,但按照朝廷法度,也无法安排什么像样的官职。我感念战场上的生死情谊,不忍看他回乡后无所依凭,也曾诚挚地邀请他来我府上做事。别的不说,一份安稳的差事,看家护院,或者管理些田庄庶务,保他下半生衣食无忧,娶妻生子,总是没有问题的。”

他顿了顿,目光中流露出对故友的钦佩与一丝无奈:“但是……他拒绝了。”

张守仁三兄弟屏息凝神,心脏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攥紧,他们仿佛透过时光,看到了父亲当年那伤痕累累却挺直脊梁、眼神倔强而清澈的身影。

“他当时说,”林破军微微眯起眼,模仿着当年的语气,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不容动摇的坚定,“‘林大人,您的好意,遵岳心领了,这辈子都记着。但我张遵岳是个粗人,没什么大志向,经历了这场生死,见了太多死人,如今只想回到生我养我的黄梅村,用这些军功换几亩薄田,盖间茅屋,将来娶个不嫌弃我的媳妇,生几个娃,安安稳稳地过完下半辈子,就知足了。’”

“‘我晓得,您现在是县尉大人,是官身。我若跟您牵扯太深,进了林府,哪怕只是做个下人,在外人眼里,那也是攀上了高枝。这日子,看起来是安稳了,可实际上,难免会被卷入一些是是非非里去,恐怕想求的安宁,反而求不到。以后……您也就当没我这个战友,也别费心到黄梅村来找我。就让我,还有我将来的孩子们,在那小村子里,清清静静地活下去吧。’”

“他就这样,”林破军叹了口气,语气中带着深深的惋惜与理解,“用所有的军功记录,在我帮忙协调和作保之下,去县衙兵房和户房,兑换成了四十亩上好的水田田契,以及二十亩靠近村子的山地地契。然后,便收拾了那点微薄的行李,一个人,默默地回了黄梅村。

“他是个明白人,看得透彻。也是个倔脾气,认定的事,九头牛都拉不回来。”林破军感慨道,“我尊重他的选择,也知道他说的在理。官场是非多,我这位置,看似风光,实则也是风口浪尖。他想要真正的清净,我强求反而不好。”

“不过,”他话锋一转,眼中流露出真正的温暖与怀念,“他活着的时候,倒也没有真的彻底断了联系。许是还记得战场上那点情分,每年秋收之后,农闲时节,他总会挑个天气晴好的日子,独自一人,从黄梅村来到县城。从不带什么像样的礼物,有时提两只自家养的肥鸡,有时带一篮子新收的鸡蛋,或者几样田里的新鲜菜蔬。”

“他知道避嫌,从不走正门,通常是绕到后街角门,让门房通传一声。我知道他来了,便会找个由头,在城外我的一处别院,备上几样简单却可口的小菜,温一壶不算名贵却醇厚的浊酒。就我们两个人,屏退左右,对坐而饮。”

林破军的脸上浮现出一抹真切的笑意,仿佛又回到了那些午后:“我们很少谈当下,多是回忆当年在虎牢关的种种。那些一起啃过硬馍、一起在雨夜里守垛口、一起从死人堆里爬出来的日子……现在回想起来,固然是刀头舔血,朝不保夕,可那份在生死边缘磨砺出的情谊,那份并肩作战的热血,却也是这辈子再也找不回来的痛快!我们常常一聊就是大半天,直到日落西山,他才又默默地起身回去。”

他的眼神渐渐黯淡下来,带着一丝物是人非的伤感:“一转眼,他都去世十多年了……时光最是无情,带走了多少人。你们也都成家立业,开枝散叶,有了自己的子女,甚至孙辈。他若是泉下有知,看到张家如今的光景,看到你们兄弟和睦,家业渐兴,尤其是看到道雅那丫头,如此争气,天赋卓绝,想必也会老怀大慰,笑得合不拢嘴吧。”说着,他再次端起酒杯,没有敬任何人,自顾自地仰头饮尽,喉结滚动,沉声道:“好,很好。老张,你有个好孙女,你们张家,后继有人了!”

放下酒杯,他看向脸上犹自带着震惊、激动与恍然神色的张守正,语气恢复了之前的平和:“这次,也正是听到了张道雅突破后天,被赵馆主亲自收为真传弟子的消息,我心中诧异,便派人仔细查探了一番,这才赫然发现,她竟然是老张的嫡亲孙女!是我的老战友张遵岳的后人!恰在此时,又得知你家道怡丫头,和我这侄孙子豪,彼此情投意合,往来密切。这才想着,无论如何,也要把你们请过来,一是叙叙这段被岁月尘封的旧情,让我这老头子也沾沾故人之后的喜气;二来,也是顺水推舟,把这两个孩子的婚事明朗化,定下来。这既算是了却我心中一桩牵挂多年的心事,也能告慰一下老张的在天之灵,让他知道,他的后人,与我的后人,又续上了缘分。”

说到这里,林破军似乎想到了什么,眉头微不可察地蹙了一下,略带一丝惋惜地补充道:“不过,话说回来,张道雅这丫头,天赋确实惊人,十六岁的后天一层,莫说在横山县,便是放到东关府城,也绝对是顶尖翘楚,未来不可限量。只是……细细想来,稍微有点可惜了。”

一直凝神倾听的张守仁,此刻心中一动,捕捉到了林破军语气中那丝细微的遗憾,他身体微微前倾,语气恭敬而诚恳地开口问道:“林老大人,晚辈冒昧,不知您所说的‘可惜’,具体是指什么?还请老大人解惑。”

林破军将目光转向张守仁,对于他能敏锐地抓住这一点似乎并不意外,他捋了捋胡须,解释道:“可惜在年龄上。若是她能在十五岁之前,哪怕只是提前几个月,突破到后天一层,那么她将能触碰到的机缘和平台,会比现在广阔得多,高得多。按照东阳郡,乃至整个大夏王朝默认的潜规则,十五岁之前的后天境,被视为拥有‘天才’资质的标志,有资格参加各府城设立的官方最高学府——例如我们东关府的‘东关学府’——的特招选拔。”

他顿了顿,语气带着一丝向往:“一旦通过选拔,进入东关学府,那便是鲤鱼跃过了龙门。学府之内,汇聚的是一府之地最顶尖的师资、最系统的功法传承、最丰厚的修炼资源,以及来自各方的天才同窗。在那里,得到悉心培养,突破先天境的概率,将会呈数倍、十数倍地增加,远非留在地方上的寻常武馆可比。那是一个真正能化龙腾飞的地方。”

“如今她在飞燕武馆,”林破军继续道,语气平和,“赵飞燕馆主乃是后天七层的高手,在横山县已是顶尖,能得她亲自教导,自然是天大的福分和机遇,对她夯实基础、精进武艺大有裨益。但说实话,飞燕武馆的底蕴和资源,与东关学府相比,还是有云泥之别。赵馆主自身尚在探索先天之路,想要指导道雅丫头突破先天……难度无疑会增大许多。未来的路,更多的要看她自身的悟性、毅力以及冥冥中的造化了。当然,以她的天赋,超越我这把老骨头,应该是不难的。” 他最后一句带着些许自嘲,却也肯定了张道雅的潜力。

或许是今日见到了故人之后,心情激荡,又或许是谈及武道前程,勾起了林破军胸中久违的豪情与见识,他谈兴颇浓,又忍不住多说了几句,目光扫过在场诸人,语气变得有些悠远:

“其实,孩子们,天地之广阔,远超你我所见。人外有人,天外有天。像道雅这般天赋,在我们横山县,确是数十年难遇的奇才,足以引起轰动。但若将她放到整个东阳郡,乃至更大的州城,甚至帝都,她也算不得最顶尖的那一小撮。有些真正的天之骄子,秉承大气运而生,天赋异禀,根基之雄厚超乎想象,他们在更年少时,便能有更大的机缘,直接被郡城、乃至州城的官方学府,或者那些传承了数千年上万年、底蕴深不可测、有强大修士坐镇的古老宗门看中,直接收录门下。”

他的眼神中流露出一丝敬畏与向往,声音也压低了些许:“那里……才是真正风云际会、龙腾虎跃之地!是天才争锋、妖孽辈出的舞台!甚至……在那里,才有机会接触到那些超越了凡俗武学范畴、只存在于传说之中的……修士的存在。”

“修士?”张守仁下意识地重复了一句,心脏猛地一跳,心中再次泛起巨大波澜。这是他第二次如此清晰地听到这个词,第一次是在东关府城的耳闻中,而此次,是从林破军这等人物口中郑重说出,分量截然不同。

林破军肯定地点了点头,眼神变得无比凝重,带着一种对未知强大力量的敬畏:“嗯,修士。那是超越了先天境界,踏上了真正求道长生之路的存在。掌握种种呼风唤雨、御剑飞天、神通莫测的手段。那已经是另一种层次的生命形态了,其威能,其寿元,远非我等还在后天、先天境界挣扎的凡俗武者可以轻易揣度和想象。我们横山县,乃至整个东关府,却已经至少有上百年,没有明确记载出过这等人物了。”

他没有再深入描述,但那寥寥数语,所描绘出的波澜壮阔的图景与令人心驰神往的境界,已然如同最炽热的火种,深深埋入了张守仁的心田,也震撼了在场包括林家子弟在内的所有人。

这场因婚约而起,却牵扯出父辈生死情谊、谈及武道前程乃至缥缈传说的特殊酒宴,一直持续到下午申时(约下午三点多),方才意犹未尽地结束。

最终,张氏三兄弟怀着极其复杂难言的心情,恭敬地辞别了林破军及林家众人。既有与权贵联姻、得此强援的欣喜与激动;有得知父亲那段波澜壮阔、悲壮惨烈往事的巨大震惊、恍然与深沉感慨;更有因林破军一席话,而对更广阔天地、更高武道境界产生的无限向往与思索。

林家派了马车相送。坐在平稳行驶的马车内,窗外是不断后退的县城街景,夕阳的余晖将天地染成一片温暖的橘红色,但三兄弟却都沉默着,各自望着窗外,消化着今日这信息量巨大、足以改变他们对家族、对自身、对未来认知的会面。

他们知道,从今日起,张家与县尉林家这条线,因为父辈的生死情谊和下一代的姻亲关系,算是正式、牢固地连接上了。

这无疑是为正在上升期的张家,加上了一道无比坚实的护身符,其在横山县的地位将截然不同。然而,林破军话语中那若隐若现的、关于郡城、州城、古老宗门以及那神秘莫测的“修士”的世界,又像在他们眼前打开了一扇新的窗户,让他们看到了井口之外更浩瀚无垠的天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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