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明前的黑暗最为深沉，也最为躁动。西军营中那数十盏巨大的孔明灯，如同被无形之手托起的浮空堡垒，在凛冽的晨风中顽固摇曳，其底部悬挂的、浸满湿泥的藤网不仅阻碍视线，更带着一种无声的挑衅。梁山赖以制胜的“天眼”——“信天翁”，第一次被有效地遮蔽、干扰，失去了那份俯瞰战场的从容。
天光在压抑中艰难地挣脱出一丝灰白。战争的序幕，由西军率先拉开。他们没有如往常般集结密集的方阵，而是以极其疏散的队形，三五一簇，如同紧贴地面蔓延的苔藓，向着梁山外围第一道防线缓慢而坚定地推进。刀盾手在前，长枪手错落紧随，弓弩手拖后押阵，彼此间隔疏松得让梁山的火炮手都感到棘手——一发霰弹恐怕难以覆盖多少人。
他们并非盲目冲锋，而是娴熟地利用着每一个土坎、每一片洼地，甚至就地开始挖掘简易的单人掩体，展现出百战老兵可怕的战场适应能力和铁一般的纪律。零星的、明显是仿制梁山但工艺粗糙的火箭，拖着歪斜混乱的尾焰，徒劳地射向梁山阵地，虽未造成实质损伤，却像乌鸦的聒噪，宣告着对手也在笨拙却坚定地学习着新的战争语言。
梁山阵地上，气氛凝重得能拧出水来。士兵们紧握着手中的兵刃，呼吸急促，盯着那如同死亡潮汐般缓缓涌来的散兵线。火炮依旧沉默，如同蛰伏的巨兽，它们在等待一个足以扭转战局的目标，一个价值远超眼前这些散兵的价值的目标。
高空中，唯一的“信天翁”正在与死亡共舞。巨大的球囊在紊乱的气流和那些碍眼的孔明灯之间艰难穿行、规避，如同在刀尖上跳舞。吊篮剧烈晃动着，两名观测手将自己牢牢固定在篮筐边缘，任凭寒风如刀割面，眼睛死死贴在特制的望远镜上，不敢有片刻松懈。
“左舷注意！下方三号弩箭阵地！”正手嘶吼着，几乎在同时，几支威力巨大的弩箭带着令人牙酸的破空声，从球囊侧下方不足十丈处擦过！
“不管它！继续搜索！重点标注所有疑似指挥节点的异常构筑物、旗号分布、人员流动！”负责指挥此次高危侦察的观测队正声音沙哑却斩钉截铁，他的额角有一道被溅射木屑划破的血痕，此刻已凝成暗红。
每一次从孔明灯旁掠过，都可能暴露在下方无数双寻找猎物的眼睛和蓄势待发的弩箭之下；每一次降低高度以求更清晰的视野，都意味着生存几率的急剧下降。汗水浸透了他们内衬的衣衫，又在高空的严寒中变得冰凉刺骨。这是一场用生命进行的赌博。
“左侧！左三区域！那片新起的夯土台！周围护卫密度远超他处！有穿不同甲胄的传令兵频繁出入！”一名眼尖的观测手几乎将半个身子探出吊篮，声嘶力竭地吼叫着，声音因激动和缺氧而变形，“疑似中军！重复，左三区域夯土台，高度疑似中军指挥节点！”
这是综合多日观察、地形分析以及此刻这豁出性命的抵近侦察后，得出的最决绝的判断！消息通过旗语和预备的信鸽，被迅速传回地面。
炮兵阵地上，雷震攥着那份带着高空寒意和生命风险传递回来的坐标，手心全是汗。地图上标注的位置，已处于“梁山一式”火炮射程的极限边缘。
“所有炮位听令！”雷震的声音因极度紧张而微微发颤，但他眼神凶狠如狼，“目标，西军左三区域，夯土台！高角度，最大装药！给老子打出一轮完美的覆盖！一轮试射校正，三轮急速射，把所有能打的炮弹，全砸过去！”
短暂的、令人窒息的死寂后，梁山阵地上猛然爆发出连绵不绝的、仿佛要撕裂天地的怒吼！
“轰！轰轰轰——！！”
二十多门火炮次第喷吐出长达数尺的炽烈火舌，炮口风暴卷起地面的浮土碎石，形成一片片小型的尘暴，浓密呛人的硝烟瞬间将整个炮兵阵地吞噬。沉重的实心弹丸带着撕裂布帛般的尖啸，挣脱地心引力的束缚，划破黎明灰暗的天空，如同来自九天之外的死神之锤，朝着远方那片被锁定的区域狠狠砸下！
时间，在这一刻被无限拉长。所有人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
紧接着，在西军左三区域，一团团更加巨大、更加耀眼的橘红色火球伴随着地动山摇般的沉闷巨响接连迸发！烟尘、破碎的营帐、撕裂的旗帜、乃至模糊的人体残骸，被狂暴的能量抛向空中！那片区域的营垒如同被巨神灵的脚掌践踏过，瞬间化为一片燃烧的、充斥着惨叫与混乱的废墟！一面尤为高大、绣着复杂徽记的帅旗在爆炸的火光与冲击波中不堪重负，发出令人牙酸的折断声，缓缓倒下，被腾起的烟尘吞噬！
“命中目标！直接命中！”梁山阵地上，压抑已久的欢呼终于爆发出来，带着劫后余生的狂喜。
西军前线那原本如同潮水般涌动的散兵线，攻势明显一滞，出现了短暂的、无头的混乱，指挥系统似乎被这突如其来的精准打击狠狠掐断了。
然而，西军毕竟是天下有数的精锐。混乱并未持续太久。种师道用兵之老辣，在此时体现得淋漓尽致。他显然并未完全信任任何一个固定指挥部，或者是在炮击前的最后一刻凭借老将的直觉离开了。炮击过后不到一炷香的时间，西军各营便在其他军官的弹压下恢复了秩序，散兵线的进攻虽然受挫，却并未崩溃后撤，反而如同受伤的野兽，更加疯狂地向上扑击，试图死死咬住梁山兵力，为后方重整旗鼓争取时间。
与此同时，解珍、解宝率领的山地营在敌后也传回消息。他们利用对山林的绝对掌控，成功伏击了一支西军运粮队，用“轰天雷”和火箭焚毁了数十车宝贵的粮草，给西军本就漫长的后勤线制造了不小的麻烦。但他们也回报，西军对粮道的保护异常严密，明哨暗卡林立，巡逻队往返频繁，并且似乎还有备用的、更为隐蔽的运输路线，想要彻底切断，难度极大。
就在梁山上下以为至少重创了敌军指挥系统，可以稍缓一口气时，西军阵营深处，突然响起一阵沉闷而富有节奏的战鼓声！一支全身笼罩在冷锻铁甲之中、连面部都戴着狰狞面甲，手持长柄大斧、重型陌刀的精锐步兵，如同从地狱中爬出的钢铁洪流，人数约千余，无视侧翼梁山守军泼洒下的箭雨和零星的轰天雷拦截，以一种一往无前的决死姿态，直扑刚才因齐射而暴露位置的梁山外围炮兵阵地而来！其冲锋势头之猛，甲胄之厚实，目标之明确，显然就是为了在近距离内，用最野蛮的方式摧毁这些带给西军巨大伤亡的火炮！
一名被俘的西军重伤军官，看着这支如同移动堡垒般压上的己方精锐，嘴角不断溢出鲜血，却露出一个混合着痛苦与快意的狰狞笑容：“咳咳……尔等的……伎俩……种帅……早已料及！背嵬军出……踏平……贼寇炮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