断魂谷内,愁云惨淡。当关胜跟随那名面色冷硬的斥候队长,踏入宣赞与郝思文残部驻扎的营地时,扑面而来的并非旧日袍泽的欢迎,而是一片死寂中蕴含的、几乎凝成实质的敌意。
营地倚靠陡峭山壁,简陋得只剩下胡乱搭建的窝棚和天然岩洞。伤兵的呻吟断续传来,饥饿的士卒目光空洞地倚靠在岩石旁,看到关胜到来,他们眼中先是闪过一丝惊愕,随即化为更深的麻木,甚至隐隐带着怨恨。中军所在的大岩洞前,宣赞与郝思文并肩而立,如同两尊冰冷的石像。
宣赞那张本就因面皮泛青而显得威严中带着几分狰狞的脸上,此刻更是阴云密布,他死死盯着关胜,仿佛要将他生吞活剥。“关胜!”他声音嘶哑,如同砂石摩擦,蕴含着压抑到极点的怒火,“你竟真敢来此?!背弃朝廷,屈膝事贼,你关云长后裔的忠义风骨何在?!九泉之下,你有何面目去见先祖?!”
他猛地挥手,指向山谷中凄惨的景象,声音陡然拔高,带着悲愤:“你看看!睁大眼睛看看!这些跟着你我出生入死的儿郎!如今十不存一,伤的伤,残的残,饿的饿!皆因你轻敌冒进,指挥无能!更因你……你贪生怕死,投了那帮使妖法火器的贼寇!”他尤其痛恨梁山火器,几乎是咬着牙根说道:“若非那些诡诈歹毒的物件,我堂堂王师,岂会遭此奇耻大辱!此仇不共戴天!”
面对昔日副将这劈头盖脸的斥责,关胜脸上掠过一丝深刻的痛楚,但他身形挺直如松,目光坦然迎向宣赞,声音沉痛却异常清晰:“宣赞兄弟骂得是。关某确是败军之将,愧对将士,更愧对先祖威名。”
他话锋一转,并不纠缠于个人得失,而是沉声道:“然,此战之败,当真全是关某之过,全是梁山火器之利吗?”他环指谷中饥疲交加的士卒,“我军粮草屡屡被断,士卒空腹如何鏖战?朝廷远在东京,只知催促进兵,可曾体恤过半分行军艰难?那蔡京、高俅之流,只顾搜刮民脂民膏以充私囊,修艮岳,炼金丹,可曾有一分一毫用在我等边军身上,用在为国捐躯的将士抚恤之上?”
他深吸一口气,声音带着一种看透世情的悲凉与决绝:“宣赞兄弟,郝思文兄弟,我等秉持忠义,驰骋沙场,为的究竟是赵官家那一纸皇命,还是这天下黎民,这华夏山河?若效忠的对象,本身便是蠹国害民之源,那我等之忠,是愚忠?是助纣为虐?还是真忠义?!”
这番话,如同惊雷,炸响在宣赞和郝思文耳边。宣赞脸色铁青,嘴唇翕动,想要反驳,却发现那些自幼熟读的忠君之言,在眼前这活生生的惨状面前,显得如此苍白无力。郝思文则下意识地攥紧了拳头,眼神剧烈闪烁,显然被深深触动。
关胜趁势,从怀中取出陈霄的亲笔信,双手郑重递上:“此乃梁山首领朱贵亲笔信。信中言明,凡放下兵器者,绝不加害,伤者予以医治,降者愿留则一视同仁编入行伍,愿去则发放路费归乡,绝无虚言。他……他想请二位兄弟,暂且放下成见,亲眼看一看梁山治下,究竟是何种光景。是非曲直,一看便知。”
宣赞一把夺过信,快速扫视,脸上怒色更盛,几乎要将信纸攥碎:“巧言令色!惺惺作态!乱臣贼子,也配谈什么天下、什么民心?!”
“他配不配,看了才知道!”关胜猛地踏前一步,目光如炬,声音陡然提高,压过了谷中的风声与哀吟,“宣赞!郝思文!你们可以不信朱贵,也可以不信我关胜!但你们忍心看着这谷中数千追随你我、信任你我的儿郎,就此活活饿死、伤重而死吗?!他们家中也有高堂,也有妻儿!给他们,也给你们自己,一条活路去看看,又何妨?!”
最后几句,关胜几乎是声嘶力竭,声音在狭窄的山谷中激烈回荡,也狠狠撞进了周围悄然围拢过来的军官和士卒心中。无数道目光,带着最后的祈求与微弱的希望,聚焦在宣赞和郝思文身上。
郝思文终于上前一步,用力拉住了几乎要暴起拔刀的宣赞,低声道:“宣兄,关……关都督所言,虽……虽难以接受,却也是实情。即便不降,我等……也已身陷绝境。若能保全数千儿郎性命……去亲眼一观,或许……或许能寻得一线生机……”
宣赞胸口剧烈起伏,看着周围那些熟悉而此刻充满求生欲的面孔,又看看手中那封承诺给予活路的信,他紧握的拳头,因用力过度而微微颤抖,最终却无力地松开了几分。他可以慨然赴死,以全忠名,但他不能拖着这数千条性命一起殉葬。
“好!好一个关云长!”宣赞惨笑一声,目光锐利如刀,直射关胜,“我便依你此言!郝兄弟,你随梁山的人去!去看看那梁山,究竟是如他所言的世外桃源,还是藏污纳垢的匪巢!”他猛地指向关胜,“至于你,关胜!在郝兄弟安然返回、确认无误之前,你便留在此地,寸步不得离!若郝兄弟有去无回,或梁山有半分虚言诓骗,我宣赞第一个用你的人头,祭奠战死的英魂!”
这是同意接触,但也将关胜扣为了人质。
关胜毫无惧色,坦然迎向宣赞的目光:“关某便在此处,静候佳音。”
事情就此定下。郝思文怀着极其复杂、忐忑不安的心情,挑选了几名亲随,跟着前来接应的、由时迁副手带领的神机营小队,一步三回头地离开了死气沉沉的断魂谷,向着那片笼罩着神秘与争议的梁山控制区行去。
关胜则被“请”回了那个简陋的山洞,门外多了两名宣赞亲手安排的、面色冷峻的看守。他盘膝坐在冰冷的石地上,闭上眼睛,心中并无多少对自身安危的担忧,反而有一种卸下千斤重担后的平静,以及一丝微弱的期盼。种子已经种下,接下来,就看梁山本身,能否用事实,征服郝思文的眼睛,进而撼动宣赞那颗被忠君思想层层包裹的心了。
郝思文离去不到半日,断魂谷外忽然传来急促杂乱的马蹄声与呵斥声。一名哨探连滚爬爬地冲进宣赞所在的山洞,脸色煞白,声音带着惊惶:“将军!不好了!谷外……谷外来了大批甲胄鲜明的骑兵,打着……打着枢密院的旗号!为首之人自称是童枢密特派的监军,携带圣旨,要……要即刻拿取关胜将军的人头回京复命!” 宣赞猛地站起,脸色剧变,朝廷的人,来得太快了!
他下意识地握紧了腰间的刀柄,目光锐利地看向关胜所在的方向,心中瞬间闪过无数念头——是交人以求自保,还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