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病房临时充作了公堂,王主事往当中一坐便是主审。

孙曰良捡了张矮凳权当笔吏师爷,钱百户则叉手立在门边,活脱脱一个听差衙役。

张恕躺在病榻上,断断续续交代:“是秦王府那边……一个穿黑衣的和尚,自称广谋。”

“他找上我,说秦王府想在关中这场旱灾里……分一杯羹。要我故意拖延剿匪、不配合陈镒调兵,让朝廷的赈灾粮接短缺。”

王主事身子前倾,追问道:“他许了你什么好处,能让你这么听话?”

张恕苦笑:“他说……事后秦王府会动用朝中关系,帮我脱去解池尸体盐的罪责。”

“我……我那时候也慌了,怕于少保在凤翔接着往下查,把我吃空饷、倒卖军械的老底全掀出来……就想借着秦王这棵大树,暂时躲一躲风头。”

王主事拧起眉头:“那凤翔劫粮、渭河烧粮的事,你可知情?”

张恕摇头:“我只隐约猜到秦王府应该插了手,可具体是谁动的手、什么时候动手……我一概不知。广谋每次只交代让我拖住兵马,别的一字不提。”

孙曰良插嘴问道:“你和秦王府往来,可留下什么凭证没有?”

张恕沉默了好一会儿,才低声道:“广谋每次都是夜里来,独自我见我一面……从没留下过半个字。”

接着又断断续续问了好些细节,直到张恕声音越来越弱,几乎只剩气音。

王主事接过孙曰良递来的笔录,一行行细看下去,只觉得那墨字越看越沉。

画押完毕,看着张恕虚脱昏睡过去,三人退出病房。

廊下的冷风一吹,王主事却觉得后背更湿了。

他捏着那几张轻飘飘的纸,眉头锁成了疙瘩。

“……没想到,这背后水这么深。”

孙曰良在一旁低声道:“糊涂啊。张恕这已不止是渎职,更是私交藩王,曲从乱命。就算此番侥幸,往后也只会越陷越深,再也甩不脱了。”

王主事侧过头,声音压得更低:“你的意思……秦王真有那心思?”

话一出口,他自己先打了个寒噤。

“以前肯定是没有的,”孙曰良在陕西当了这么多年布政使,官面上没少和秦王打交道。

秦王是圆是扁,他自认还是摸得清的。

“可如今他身边多了个黑衣广谋……往后会变成什么样,可就难说了。”

黑衣和尚,在大明朝,还待在藩王身边——

这背后意味着什么,王主事这个熟读史书的进士出身,再清楚不过。

这事太大了,大到他这个小小刑部主事,光是捧着这份口供,就觉得手抖腿软。

这哪里是笔录,这分明是块烧红的烙铁!

烫手,太烫手了!

张恕是山西都指挥使,咬出来的却是当朝亲王。

这事儿往上递,不管最后查实几分,都是把天捅了个窟窿!

风口浪尖上,第一个沾手这“证据”的人,到底是福是祸,实难分辨。

秦王若是知道,是我王某人千里迢迢把这要命的东西送进京……

他动不了摄政王,还动不了我一个小小主事吗?

想到这里,王主事心中更是惶恐。

他猛吸一口气,一抬眼,正瞅见跟在后面的钱百户。

对了,还有个法子!

心思一定,王主事回过神来,找来专用的青灰封袋,将笔录小心翼翼塞进去。

又取来火漆,就着烛火融了,郑重其事地滴在封口,再“咔”一声摁上自己的私印。

做完这一切,他转身把钱百户拉到一旁,神色严肃:“钱百户,张都指现在这情形,三五个月内是经不起颠簸了。可这份笔录干系太大,必须立刻送回京师。”

他掏出自己的腰牌,不由分说塞进钱百户手里。

“你拿着这个,一路能用驿站快马,尽快进京,把它亲手交到摄政王手上。”

钱百户显然没料到这差事会落自己头上,愣了一瞬,指着自己鼻尖:“我?让我进京?”

王主事重重拍了拍他的肩膀,语气斩钉截铁:

“非你不可!这事牵扯藩王和封疆大吏,中间容不得半点闪失。我留在这儿照看张恕,等京里下一步吩咐。”

“你放心,于少保那边,我自会去打招呼,替你延长假期。”

钱百户低头瞅着那封火漆密函,眼睛渐渐亮起来,咧嘴笑道:“真没想到,我这辈子还有机会进京。”

孙曰良站在一旁,他已看清王主事的算计,却没有开口。

京师,郕王府。

“王爷!您看看,您看看这上面都写了些什么!”

户部尚书张凤,拿着最新的《秦报》,向摄政王诉起苦来。

朱祁钰正端着盏雨前龙井,慢悠悠吹着浮沫:“哟,张尚书这是跟谁置气呢?这小小秦报,又怎么你了。”

“王爷还有心思说笑!”张凤气得胡子直翘,指着报纸头版那斗大的标题,‘诸佛降临,关中大旱消解’。

“您瞧瞧,这叫什么话?关中春旱能撑过去,那是朝廷上下掉了多少层皮!山西、河南、四川、湖广,临近省份运进去多少粮食。”

“还有那景泰赈灾券筹来的银子,更是全填了进去,这才勉强让灾民渡过难关。怎么到了这秦报嘴里,功劳全成了和尚庙的?”

他越说越激动,绯红官袍的下摆扫得呼呼生风:“颠倒黑白,指鹿为马!长此以往,百姓只知有寺,不知有朝廷矣!王爷,这报纸,不能再放任自流了!”

朱祁钰呷了口茶,这才抬眼,笑眯眯地问:“那依张尚书之见,该如何管啊?”

“自然是由户部统一监管!”张凤停下脚步,斩钉截铁,“报纸刊行,涉及舆情引导、民心向背,更与钱粮赋税、商业金融息息相关。”

“老臣以为,天下报纸,无论两京十三省,都应划归户部辖制,统一审验内容。尤其是涉及财经、赈灾、赋税之报道,绝不容许如此信口雌黄!”

“巧了么不是。”朱祁钰放下茶盏,手指在案面上轻轻敲了敲,嘴角那抹笑意更深,“昨日,徐有贞也来了一趟,说得跟你差不多。”

张凤一愣:“徐阁老?他说什么?”

“他说啊,‘报纸乃教化之器,舆情之喉舌,关乎礼制人心’,礼部本就主管教化风俗,此事合该由他管辖。”

现任报业司主事商辂,头上还有个礼部侍郎的虚衔。

所以在徐有贞看来,把这天下报纸管起来的差事,由礼部接手更是名正言顺。

张凤一听,鼻子都快气歪了:“徐有贞,他那是想趁机揽权!”

“王爷,报纸之事,绝非空谈礼教那般简单!老臣近日发现,如今市面上,可不止一份《秦报》!”

他开始掰着手指数起来:“《楚报》、《蜀报》、《鲁报》……跟雨后蘑菇似的冒出来!”

“这些报纸别的先不说,都在可着劲儿吹捧那个大乘银行!说什么‘存取便利’、‘利息公道’、‘深得佛缘护佑’……”

“字里行间,还用春秋笔法,暗指咱们大明银行手续繁琐、兑付不便,甚至……影射朝廷会吞掉存户的银钱!”

说道此处,让张凤情绪更是激动。

说是要针对报纸,但维护大明银行的利益,才是他真正目的。

这大明银行可是他户部手里孵出的金凤凰,发行会票、周转军饷、调控钱粮,作用越来越大。

张凤混迹户部多年,对钱粮的嗅觉最是敏锐。

他隐隐觉得,这银行的潜力,恐怕远不止眼下这点。

如今竟有人想动他的心头肉,这自然是不能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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