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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祖传的问米神婆,每帮人通灵一次便减寿一年。

>这次富商抱着昏迷女儿跪在我门前时,我油灯里的阳寿只剩七粒星火。

>问米时女孩突然睁眼,用戏腔唱起民国歌谣:“秀姑,你欠我的命该还了……”

>我认出那是二十年前难产而死的戏子,当年我未能替她驱邪。

>如今她借女孩身体向我索命,油灯显示我仅剩三日寿命。

>富商跪求:“大师,救我女儿,多少钱都行!”

>我摸着腹部旧疤苦笑——当年流产的婴灵一直跟着我。

>“办法倒有一个,”我剪断油灯红线,“用你女儿的命,续我的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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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日子,是数着灯芯过的。

屋里没开电灯,只一盏老式油灯在神案上幽幽燃着。火苗不大,豆青色,被穿堂风撩拨得东倒西歪,在四壁投下幢幢鬼影。空气里凝着一股散不去的味道——劣质灯油燃烧的焦糊味,混杂着陈年线香的灰烬气,还有一丝若有若无、几乎难以察觉的甜腥。那是掺在灯油里的东西的味道,我家传的手艺,离不得它。

灯盏是黄铜的,边缘一圈被经年的手汗摩挲得油亮。灯油浑浊,深褐色,底下沉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絮状物。七根细细的红线灯芯从油里探出头,每一根都燃着一点微弱得可怜的火星,颤巍巍的,仿佛下一口气就能吹灭。火星的颜色也不同,寻常是橘黄,可眼下,除了最边上那粒还算正常,其余六粒,全都泛着一种令人心悸的惨绿。

那是我剩下的阳寿。七粒星火,七天的命。

我坐在神案旁一张磨得发亮的竹椅上,佝偻着背,枯瘦的手指搭在膝头,指尖神经质地微微抽搐。浑浊的眼珠死死盯着那七粒绿火,眼皮沉重得像是坠了铅块。每一次呼吸都带着胸腔深处拉风箱似的嗬嗬声,每一次都扯得肺叶生疼。寒意从骨头缝里一丝丝渗出来,裹紧身上那件洗得发白、打着补丁的蓝布褂子也没用,寒气是往里钻的。

“呵……”我扯了扯嘴角,想笑,却只从喉咙里挤出一声短促干瘪的气音。祖传的饭碗,问米通灵,替活人寻路,替死人捎话,听着玄乎风光。可代价呢?是拿自己的阳寿去填那阴阳两界的沟壑!通一次灵,一盏命灯便暗一分,直至彻底熄灭。一代又一代,我们林家的女人,都这么过来的。短命鬼的命,换别人家的平安喜乐。

视线掠过那七粒绿幽幽的火星,落在那面挂在神案正上方墙壁的圆镜上。镜子是铜的,边缘一圈模糊的缠枝花纹,镜面早已晦暗不清,积了厚厚一层灰垢,照人只能映出个模糊扭曲的轮廓。我多久没擦过它了?二十年?或许更久。不敢擦。那里面,不止有我这张枯树皮一样的老脸。我移开眼,心口那块陈年的旧疤又开始隐隐作痛,像被一只冰冷的小手隔着皮肉轻轻抓挠。

就在这当口,屋外猛地响起一阵擂鼓般的砸门声,又急又重,带着山雨欲来的惶急。

“神婆!秀姑神婆!救命啊!开开门啊!”

声音嘶哑变形,像濒死的野兽在嚎叫。

砸门声越来越疯狂,震得门框上的灰尘簌簌往下掉。那声音撕裂了雨夜,也撕扯着我仅存的力气。我闭了闭眼,再睁开时,浑浊的眼底掠过一丝麻木的厌烦。又是这样。临死前的麻烦总是特别多。

我扶着竹椅扶手,枯枝般的手指用力到指节泛白,才勉强撑起这具沉重得如同灌了铅的躯壳。骨头缝里嘎吱作响,每挪一步,都像踩在烧红的炭火上。挪到门边,我喘了口气,才慢吞吞地拔掉那根沉重的榆木门闩。

“吱呀——”

门刚拉开一道缝,一股带着雨水腥气的冷风就猛地灌了进来,吹得我打了个趔趄,神案上的油灯火苗剧烈地摇曳起来,那七粒绿幽幽的火星也跟着忽明忽暗。门外站着个浑身湿透的男人,昂贵的西装皱巴巴地贴在身上,往下淌着水。他怀里紧紧抱着一个裹在厚毯子里的女孩,女孩露在外面的小脸惨白如纸,双目紧闭,长长的睫毛湿漉漉地贴在眼睑下,像个毫无生气的瓷娃娃。男人脸上分不清是雨水还是泪水,头发凌乱地贴在额头上,眼睛里布满了骇人的红血丝,那眼神,像被逼到悬崖边的困兽。

“秀姑神婆!”男人“噗通”一声就跪在了冰冷的、满是泥水的地上,膝盖砸地的闷响清晰可闻。他仰着头,雨水顺着他扭曲的脸往下淌,声音抖得不成样子,“救救我女儿!她叫安安!三天了,叫不醒,医院查不出毛病!都说……都说您有真本事!求您了!多少钱都行!我李万山倾家荡产也给您!”

李万山?这名字我听过,城里数得着的富商。呵,再有钱,到了这步田地,不也得跪在我这破门槛前?我心里那点厌烦被一种近乎冷酷的平静取代。我垂着眼皮,目光掠过他怀里那张苍白稚嫩的小脸。孩子是无辜的。可我的命,也只剩七粒火星了。

我侧了侧身,让开门口:“进来吧。”

李万山如蒙大赦,抱着女儿踉跄着冲进屋子。湿冷的空气裹挟着外面的雨气涌进来,神案上的油灯火苗又是一阵狂乱的跳动,那七粒绿火猛地一缩,其中一粒竟“噗”地一声,毫无征兆地熄灭了!只剩下六粒绿光,在浑浊的灯油上幽幽浮动。

六天。

我心头一沉,像被一只冰冷的手攥紧。关上门,隔绝了外面的风雨声,屋里只剩下李万山粗重的喘息和油灯燃烧的细微噼啪声。

“放那边。”我指了指神案前一块铺着褪色旧蒲团的空地,声音嘶哑干涩。

李万山小心翼翼地把女儿放在蒲团上,毯子掀开一角,露出女孩穿着粉色睡衣的瘦小身体。他退到一旁,紧张得双手都不知道往哪里放,眼睛死死盯着女儿,又带着敬畏和恐惧偷偷瞄着神案上那盏燃着绿火的怪灯。

我没看他,径直走到神案前。案上摆着几样东西:一只豁了口的粗陶碗,里面盛着半碗色泽暗沉、粒粒分明的陈年糙米;一小碟粗盐;三根颜色暗沉、气味独特的线香。我拿起线香,就着油灯那点惨绿的火苗点燃。一股带着陈旧木头和奇异草药混合的烟气袅袅升起,比寻常的线香更沉郁,也更呛人。我吸了一口那烟气,一股冰凉的气息顺着鼻腔直冲脑门,强行压下了身体里翻涌的疲惫和寒意。这是“引路香”,能让我这残破的身子暂时撑住,魂魄不至于在通灵时立刻散掉。

我端着那碗陈米,走到女孩身边,盘膝坐下。蒲团冰冷坚硬。我把陶碗放在面前,伸出枯瘦的、指节扭曲变形如同鸟爪的右手,五指张开,悬在米碗上方约莫一寸的位置。闭上眼,深吸一口气,再缓缓吐出,试图将全部精神凝聚在掌心。

“安安……”我低声唤着女孩的名字,声音在寂静的屋里带着奇异的回响,“回来……让婆婆看看……”

指尖开始不受控制地微微颤抖,一股熟悉的、深入骨髓的冰冷顺着指尖的脉络急速蔓延上来,瞬间包裹了整条手臂,冻得我牙关都在打颤。每一次通灵,都是对这副残躯的酷刑。神案上的油灯猛地一暗,又一亮,又一粒绿色的火星挣扎了几下,“噗”地熄灭了!

五天。

心头那根弦绷得更紧,几乎要断裂。我咬着牙,强迫自己忽略那蚀骨的寒冷和急速流失的生命力,全部心神都沉入那碗陈米之中。意念如同无形的触手,艰难地探向女孩毫无生气的身体,试图抓住一丝游离的魂魄气息。

“魂兮……归来……”

我的咒语低沉而破碎,像从一口枯井深处刮出来的风。

突然,掌下的米粒毫无征兆地跳动了一下!极其轻微,像被微弱的电流击中。紧接着,更多的米粒开始簌簌抖动,如同活物般在碗里自行滚动、跳跃、排列!它们不再是散乱的米粒,而是在某种无形的力量驱使下,迅速组成了一条扭曲的、由米粒构成的路径!这路径指向女孩的眉心,末端却诡异地分叉、散乱,仿佛被什么东西强行干扰、阻断!

“呃……”

一声极其微弱的呻吟从女孩嘴里溢出。

我猛地睁开眼!

蒲团上,那个叫安安的女孩,不知何时竟然睁开了眼睛!可那双眼睛空洞得吓人,没有焦距,没有神采,只有一片死水般的漆黑,直勾勾地望着屋顶的黑暗处。她小小的嘴唇微微张开,喉咙里发出一阵咯咯的轻响,像是在调整着许久未用的声带。

然后,一个完全不属于稚嫩女童的、凄厉哀怨、带着浓重戏腔的女声,从那小小的喉咙里清晰地唱了出来,每一个字都像淬了冰的针,扎进我的耳膜:

“隔帘只见花弄影……廊下鹦鹉不作声……空庭寂寞春欲晚……梨花满地不开门……”

这调子!这词!

我浑身的血液瞬间冻结!一股寒气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头皮阵阵发麻!这声音,这哀怨入骨的戏腔……太熟悉了!二十年前那个风雨飘摇的夜晚,那个被抬进我家门时只剩一口气的年轻戏子,柳如烟!她在台上唱的就是这段《游园惊梦》!她临死前,也是用这断断续续的戏腔,抓着我的手,求我救她腹中未出世的孩子!可我……我那时道行尚浅,拼尽全力也未能驱走缠着她的那团浓重黑气……

那戏声还在继续,带着刻骨的怨毒,从安安的嘴里一字一句地吐出:

“秀姑……秀姑啊……”

女孩的头极其僵硬地、如同木偶般一点点转向我,那双空洞漆黑的眸子,准确地“盯”住了我!嘴角向上扯起,形成一个极其诡异、完全不符合她年龄的怨毒笑容。

“……你欠我的命……该还了……”

“轰!”

仿佛一道炸雷在我脑子里爆开!我如遭重击,身体剧烈地一晃,差点栽倒在地!心脏狂跳得像是要冲破肋骨,喉咙口涌上一股腥甜的铁锈味!是她!柳如烟!她回来了!借着这无辜女孩的身子,向我讨命来了!

神案上,油灯的火光疯狂地摇曳起来!绿色的火星如同被狂风吹打的残烛,剧烈地明灭闪烁!一粒!两粒!三粒!

“噗!噗!噗!”

接连三声轻响,三粒绿火几乎在同一瞬间彻底熄灭!油灯里,只剩下最后两粒微弱的惨绿火星,在浑浊的灯油上苟延残喘,光芒微弱得如同风中残烛。

两天!

我清晰地感觉到生命力如同溃堤的洪水,从四肢百骸急速流逝。彻骨的冰冷迅速占领了身体,视线开始阵阵发黑,耳边嗡嗡作响,几乎听不清李万山惊恐的喊叫。

“安安!安安你怎么了?!”李万山扑到女儿身边,看着女儿那诡异的笑容和空洞的眼神,吓得魂飞魄散,又猛地转向我,涕泪横流,声音完全变了调,“神婆!大师!这……这是怎么回事?我女儿她……她……”

他语无伦次,巨大的恐惧攫住了他。

我强撑着最后一点清明,目光死死钉在神案上那仅存的两粒绿火上。两天。柳如烟的怨灵已经缠上了安安,甚至能借她的口说话,其凶戾程度远超当年!以我现在的油尽灯枯之态,别说驱邪救人,恐怕连自身都难保!

“呃……嗬……”安安喉咙里又发出一阵怪异的咯咯声,那怨毒的戏腔女声再次响起,带着一种猫捉老鼠般的残忍戏谑,“秀姑……二十年……躲得了初一……躲不过十五……我的孩儿呢……你把我的孩儿……还来……”

这声声质问,如同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我心口那块陈年的旧疤上!那里,仿佛也随着这怨毒的诅咒,重新灼痛起来!我下意识地用枯瘦的手捂住了小腹的位置,隔着粗糙的蓝布褂子,那曾经孕育过生命的、如今只剩下一道丑陋疤痕的地方,一阵阵尖锐的刺痛传来。当年……当年我腹中的骨肉……那个小小的、未能成型的孩子……一股难以言喻的悲凉和剧痛瞬间淹没了恐惧。

李万山彻底崩溃了。他扑通一声再次跪倒在我脚边,额头重重地磕在冰冷坚硬的地面上,发出“咚”的一声闷响。他不管不顾,像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般死死抓住我的裤脚,声音嘶哑绝望,带着哭腔:

“大师!求您!救救安安!她还那么小!她什么都不知道啊!要我的命!拿我的命换她的命!求求您了!我李万山发誓!只要安安能好,我的家产全给您!下半辈子我给您当牛做马!求您了!大师!”

他语无伦次,涕泪混合着地上的泥灰,糊了满脸。一个在商场上叱咤风云的男人,此刻卑微得像条摇尾乞怜的狗。他抬起头,布满血丝的眼睛里只剩下疯狂的乞求和孤注一掷的绝望。

救?拿什么救?我自己的命,只剩下最后两粒火星了。

我的目光越过他涕泪横流的脸,落回神案上那盏油灯。两粒绿火,微弱得如同萤火虫,在浑浊的灯油上苟延残喘。视线再往下移,油灯旁边,一把用于修剪灯芯、刃口闪着寒光的黄铜小剪刀,静静地躺在那里。

一个念头,如同黑暗中悄然滋生的毒藤,带着冰冷滑腻的触感,瞬间缠绕上我的心脏。

柳如烟借尸还魂,她的怨气缠绕着李安安,如同最坚韧的锁链。寻常的驱邪之法,在我这油尽灯枯之时,根本就是蚍蜉撼树。但……还有一个法子,一个恶毒到极点、也隐秘到极点的法子,刻在我们林家世代相传、藏在最隐秘角落的那本破旧手札里——“借命换魂”。

借生人之命,续将死之灯。以命灯为引,以怨魂为桥,强行嫁接生机。代价是……被借命者,魂魄将被怨灵吞噬,永世不得超生。

我枯瘦的手指神经质地抽搐了一下。眼神不由自主地飘向蒲团上的李安安。女孩依旧睁着那双空洞漆黑的眼睛,嘴角挂着那抹不属于她的怨毒微笑,像一具精致的人偶。她喉咙里发出轻微的咯咯声,那声音,仿佛怨灵无声的嘲讽。

李万山还在我脚边磕头,额头已经一片乌青,渗出血丝。“大师!您说话啊!一定有办法的!对不对?您要什么我都给!求您了!”

他的声音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我慢慢抬起手,不是去扶他,而是伸向了神案。

指尖触碰到油灯冰冷的黄铜底座。那两粒惨绿的星火似乎感受到了什么,微微跳动了一下,光芒更微弱了。我的目光落在灯盏边缘。那里,七根燃尽的灯芯草灰早已冷却,而两根依旧探在油中的红线灯芯上,连着两粒微弱的绿火。在灯盏底座一个毫不起眼的凹陷处,缠绕着一小段暗红色的线头,那是七根灯芯共同的“根”,象征着我的命脉本源。

我的手指,缓缓移向那把黄铜小剪刀。冰冷的金属触感顺着指尖蔓延,一直凉到心底。

“办法……”我开口了,声音嘶哑得如同砂纸摩擦,每一个字都带着腐朽的气息,艰难地从喉咙里挤出来,“倒……有一个。”

李万山猛地抬起头,布满血丝的眼睛里爆发出狂喜的光芒,像是溺水的人终于看到了浮木!

“什么办法?大师!您说!只要能救我女儿!要我做什么都行!”

我避开了他狂喜的目光,视线低垂,落在他紧紧抓着我裤脚的手上。那双手保养得极好,此刻却沾满了泥污,因为用力过度而指节发白,青筋暴起。

“不是要你的命。”我缓缓地说,每一个字都重逾千斤,砸在死寂的空气里,“是要……她的命。”

我的目光,终于抬起,越过李万山,落在了蒲团上那个小小的身影上——李安安。

李万山脸上的狂喜瞬间凝固了。像是被一盆冰水从头浇到脚,连血液都在刹那间冻结。他顺着我的目光,僵硬地、极其缓慢地扭过头,看向自己的女儿。安安依旧睁着那双空洞漆黑的眼睛,嘴角的怨毒笑容似乎加深了一些。

“什……什么?”李万山的声音干涩得像是从石头缝里挤出来的,充满了难以置信的茫然和即将爆发的恐惧,“要……安安的命?不……不可能!大师!您这是什么意思?!您一定是说错了!对不对?!”他猛地转回头,死死盯着我,眼神从乞求瞬间变成了惊骇和一种被愚弄的愤怒,“您怎么能……”

“只有这一个法子。”我打断他,声音冰冷得没有一丝温度,眼神也如同冻结的深潭。握着黄铜剪刀的手,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微微颤抖着。“用她的命,接续我的命灯。我活下来,才能有足够的力量,把你女儿身体里那个东西……彻底拔除。” 我顿了顿,目光扫过那仅存的两粒绿火,补充了一句,字字诛心,“否则,她活不过今晚。那个东西会彻底占据她,然后……下一个,就是你。”

“拔除”?多么虚伪的字眼。那“借命换魂”的手札上写得清清楚楚:被借命者的魂魄,将成为滋养怨灵的祭品,连同那被强行嫁接过来的短暂生机,最终都会被怨灵吞噬殆尽。李安安的结局,注定是魂飞魄散,成为柳如烟怨念的一部分。

“不……不……不可能……”李万山像是被抽掉了全身的骨头,瘫软在地,眼神涣散,失神地喃喃自语。巨大的绝望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将他吞没。他看看我,又看看女儿,再看看神案上那两粒幽幽的、仿佛在嘲笑着一切的绿火,整个人陷入了彻底的混乱和崩溃。“怎么会这样……安安……我的安安……”

就在这时——

“咯咯咯……”一阵清晰而诡异的笑声,从安安的喉咙里溢了出来。那声音不再是凄厉的戏腔,而是混杂着一种孩童的稚嫩和成年女子的怨毒,听起来毛骨悚然。

她小小的身体在蒲团上极其不自然地扭动了一下,如同提线木偶。接着,她以一种完全违背人体关节活动的方式,僵硬地、直挺挺地坐了起来!那双空洞漆黑的眸子,再次精准地“盯”住了我。小小的嘴唇咧开,露出白森森的牙齿,那个怨毒的笑容扭曲到了极致。

“秀姑……”稚嫩与怨毒交织的声音响起,带着浓重的嘲讽,“二十年了……你还是这么狠……连个小娃娃……都不放过……”

“闭嘴!”我厉声喝道,握着剪刀的手猛地攥紧,指甲深深掐进掌心,带来一丝尖锐的痛感,强行压住心底翻涌的寒意和那几乎要破体而出的剧痛。这怨灵,竟能感知到我的念头?!

“当年……你保不住自己的孩儿……”安安的头歪向一个诡异的角度,喉咙里的声音如同毒蛇吐信,“如今……还想用别人的孩儿……来填你的命?呵呵……好狠的心呐……”

“你住口!”我眼前阵阵发黑,心口那块旧疤灼痛得如同火烧,小腹深处传来一阵剧烈的、仿佛被无形之手撕扯的绞痛!那是深埋了二十年的伤口被狠狠撕裂!当年流产时的剧痛和无边绝望,如同潮水般瞬间将我淹没!我身形一晃,全靠手撑在神案边缘才没有倒下。神案上的油灯随着我的动作剧烈摇晃,那两粒绿火疯狂闪烁,其中一粒的光芒急剧暗淡下去,眼看就要熄灭!

李万山被眼前这超乎理解的一幕彻底吓傻了,瘫在地上,浑身抖得像筛糠,惊恐地看着他女儿说出那些不属于她的话,又看看我痛苦扭曲的脸,完全失去了反应的能力。

“我的孩儿……在哪儿呢……”安安的声音陡然拔高,变得尖锐刺耳,充满了癫狂的怨毒,“秀姑!你告诉我!我的孩儿在哪儿?!是不是……和你那个短命的孽种……一起……在下面等着我们?!”

最后几个字如同淬毒的匕首,狠狠捅进我的心脏!积压了二十年的悲愤、绝望和深入骨髓的痛楚,在这一刻轰然爆发!一股难以形容的力量,混杂着同归于尽的疯狂,猛地冲垮了理智的堤坝!

“啊——!!!”

我发出一声不似人声的凄厉嘶吼!一直被强行压抑的痛苦、怨恨、还有那被彻底激起的、属于一个母亲的疯狂,如同火山熔岩般喷涌而出!什么借命!什么苟活!都去见鬼吧!

就在那粒绿火即将彻底熄灭的刹那,我猛地抓起了那把黄铜剪刀!不是去剪那代表命脉的灯芯红线!

寒光一闪!

冰冷的剪刀尖,带着我积攒了半生的怨毒和同归于尽的决绝,狠狠刺向蒲团上安安的眉心!那个怨灵盘踞的“窍”!

“柳如烟!我跟你拼了——!”

“不要!!”李万山目眦欲裂,爆发出绝望的嚎叫,猛地扑向安安,试图用身体护住女儿!

一切都发生在电光火石之间!

就在剪刀尖即将刺中安安眉心的前一刻,异变陡生!

神案上,那盏仅剩一粒微弱绿火的油灯,灯焰猛地爆开一团极其刺目的白光!那光芒瞬间驱散了屋内的昏暗和阴冷,甚至盖过了剪刀的寒芒!

白光之中,一个小小的、近乎透明的身影骤然浮现!那是一个婴孩的轮廓,蜷缩着,极其模糊,却带着一种纯净到极致的光芒,瞬间挡在了我的剪刀和安安的眉心之间!它没有实体,像一团凝聚的光雾,散发着一种悲伤而执拗的守护意念。

我的剪刀,带着千钧之势,狠狠刺入了那团纯净的光雾之中!

没有血肉撕裂的声音。只有一种感觉——刺入了冰冷的、流动的雾气里。紧接着,一股庞大到无法抗拒的柔和力量,顺着剪刀猛地反冲回来!

“嗡——!”

我如遭雷击!整条手臂瞬间麻木,黄铜剪刀脱手飞出,“当啷”一声掉在远处地上。那股力量并未伤我,却带着一种深入灵魂的悲伤和安抚,如同冰冷的水流瞬间冲刷过我的四肢百骸,强行浇熄了我心头那毁灭一切的疯狂火焰。

白光骤敛。那婴孩的光影如同水泡般消失无踪,仿佛从未出现过。

神案上,油灯里最后一粒绿色的火星,在爆发出那团白光后,光芒彻底黯淡下去,如同燃尽的灰烬,只剩下一缕几乎看不见的青烟,袅袅上升。

明灯,灭了。

冰冷的死寂如同潮水,瞬间淹没了整个屋子。油灯彻底熄灭的黑暗,比屋外的雨夜更加深沉粘稠。那最后一丝青烟散尽,仿佛带走了我身体里最后一点支撑的力气。我清晰地感觉到某种无形的东西,如同沙塔般轰然崩塌,从四肢百骸飞速抽离。彻骨的冰冷从心脏的位置蔓延开来,瞬间冻结了血液和意识。视线迅速模糊、发黑,身体失去所有知觉,像一截被伐倒的朽木,直挺挺地向后倒去。

“砰!”

后脑重重磕在冰冷坚硬的地面上,却没有预想中的剧痛传来,只有一片麻木。耳朵里灌满了尖锐的蜂鸣,李万山那变了调的惊恐喊叫变得极其遥远,像是隔着一层厚重的毛玻璃。

“神婆!大师!您怎么了?!”

他的声音颤抖着,带着哭腔。脚步声慌乱地靠近,他大概是扑到了我身边。

黑暗彻底吞噬了视野之前,我最后看到的景象,是蒲团那边。安安小小的身体软软地倒了下去,重新瘫倒在毯子上,眼睛闭着,那张小脸依旧是病态的惨白,但嘴角那抹令人毛骨悚然的怨毒笑容,消失了。

柳如烟的声音……也消失了。屋子里只剩下李万山粗重的喘息和窗外连绵不绝的雨声。

她……走了?是被那白光……

念头只转了一半,无边的黑暗和冰冷便彻底将我吞没。意识如同沉入最深的海底,不断下坠。

……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只是一瞬,也许是漫长的一个世纪。

一丝微弱的光芒刺破黑暗。

我发现自己“站”在一个无法形容的地方。没有天,没有地,只有一片混沌迷蒙的灰雾在缓缓流动。四周寂静无声,绝对的死寂,连自己的心跳也听不见。

这就是死后的世界?一片虚无的荒原?

就在我茫然四顾时,前方的灰雾突然像被一只无形的手拨开,露出了一条狭窄的通道。通道的尽头,有光。

我下意识地朝那光亮走去。脚步没有声音,仿佛漂浮。灰雾在身旁无声地翻滚、退让。

光亮越来越近。当我看清那光源时,整个人都僵住了。

那是一座桥。一座由森森白骨搭建而成的拱桥,桥身扭曲怪异,透着不祥的气息。桥下,流淌的不是水,而是粘稠翻滚、冒着气泡的猩红血河!浓烈的血腥味和一种深入骨髓的绝望哀嚎,即使隔着距离,也隐隐传来,冲击着我的意识。

奈何桥?血河?

桥头,果然立着一块歪斜的、布满青苔的巨石,上面用暗红色的、如同凝固血液般的字迹,刻着三个扭曲的大字——“奈何桥”。

一个念头冰冷地滑过:我果然死了。油灯灭尽,阳寿断绝。

就在这时,一个极其微弱的、带着哭腔的呼唤,如同风中游丝,断断续续地飘了过来:

“……娘……娘亲……”

这声音!稚嫩,柔软,带着一种无法言喻的依恋和委屈,直接穿透了这片死寂空间的屏障,重重地撞在我的心上!这声音……这声音我曾在无数个午夜梦回时模糊地渴求过,又绝望地认定只是幻觉!

我的心脏(如果意识体还有心脏的话)猛地一缩!我猛地转头,循着声音的方向望去。

在离那白骨桥头不远的地方,灰雾的边缘,蜷缩着一个极其微弱的、散发着淡淡白光的小小身影。那光芒很弱,仿佛随时会被周围的灰雾吞噬。那身影小小的,蜷成一团,依稀能看出是个婴孩的模样,但轮廓模糊得如同隔着一层泪眼婆娑的水汽。

是它!刚才在油灯白光中出现,挡下我剪刀的那个婴灵!

此刻,它小小的身体微微颤抖着,那纯净的白光显得那么脆弱,那么孤单。它没有靠近那座散发着恐怖气息的桥,只是蜷缩在灰雾边缘,一声声地、无助地呼唤着:

“娘亲……怕……桥……怕……”

每一个字都像烧红的针,狠狠扎进我的意识深处!无边无际的、迟来了二十年的巨大悲伤和悔恨,如同决堤的洪水,瞬间将我淹没!那是我未出世的孩子!我的骨血!它没有走!它一直没走!它就在我身边!在我每一次点燃那盏折寿的油灯时,在我每一次被阴气侵蚀痛苦不堪时,在我无知无觉的岁月里,它一直默默地、用自己微弱的力量……守护着我这个不称职的、甚至差点亲手刺向它的母亲!

“孩子……我的孩子……” 我试图呼喊,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只有剧烈的意识波动在这片混沌中震荡。我拼命地想要朝那个小小的光团靠近,可脚下如同生了根,动弹不得。

就在这时,异变再生!

白骨奈何桥的另一端,那翻滚的血河深处,突然升腾起一股浓得化不开的、粘稠如墨的黑气!那黑气翻滚着,凝聚着,瞬间化作一个扭曲狰狞的女人轮廓!披散的长发,破碎的戏服,空洞淌血的眼窝,赫然是柳如烟的模样!只是此刻的她,怨气滔天,比附身安安时强大了何止百倍!

“林秀姑——!” 一声凄厉到极致的尖啸撕裂了空间的死寂,饱含着二十年的怨毒和此刻的狂怒,“你竟敢伤我!你和你那个小孽种……都给我永坠血河!永不超生——!”

那由怨气凝聚的鬼影发出刺耳的尖啸,裹挟着滔天的血浪和无数挣扎哀嚎的扭曲面孔,如同黑色的海啸,朝着桥头这边,朝着我和那蜷缩着的婴灵光团,疯狂地扑噬而来!阴风怒号,血浪滔天,整个混沌空间都因为这极致的怨毒而剧烈震荡!

那小小的婴灵光团被这恐怖的威势吓得剧烈颤抖,光芒瞬间黯淡了许多,本能地想要蜷缩得更紧,口中发出细弱蚊呐的呜咽:“娘亲……怕……”

眼看那怨毒的黑气巨浪就要将我们彻底吞噬!

就在这千钧一发的瞬间!

一道比之前油灯爆发时更加纯粹、更加浩然的金光,毫无征兆地从我意识体的深处迸发出来!这金光并非源于我自身,它温暖、宏大、带着一种抚慰众生、涤荡邪祟的磅礴力量!金光瞬间将我笼罩,更分出一股柔和而坚韧的光流,如同金色的飘带,迅疾无比地缠绕上那瑟瑟发抖的婴灵光团,将它牢牢护在中心!

金光与扑来的怨毒黑气狠狠撞在一起!

“轰——!!!”

没有声音的巨响,却在我的意识深处掀起了惊涛骇浪!金光与黑气剧烈地冲撞、湮灭!那黑气组成的柳如烟鬼影发出一声痛苦扭曲的尖嚎,被金光灼烧得滋滋作响,浓烟滚滚,整个鬼影都变得虚幻了几分,冲击的势头被硬生生遏止!

“谁?!谁敢阻我?!”柳如烟怨毒的尖叫充满了惊怒。

金光之中,一个模糊而威严的身影缓缓浮现。那身影看不清面容,只觉宝相庄严,身披袈裟的轮廓在金光中若隐若现,手持一柄虚幻的拂尘,散发出令人心安的慈悲与力量。这气息……是庙宇!是常年供奉积累的、最纯净的信仰愿力!

一个名字瞬间闪过我的意识——静慈庵!是那位赠我米的老尼!她留下的不仅仅是米,更是一道护持的真言!在我油尽灯枯、魂归地府、濒临绝境的这一刻,这道深藏的力量被彻底激发了出来!

老尼虚幻的身影并未言语,只是将手中的拂尘朝着柳如烟那怨气滔天的鬼影轻轻一挥。

一道凝练如实质的金色光束,如同破晓的利剑,瞬间穿透翻滚的黑气,精准地击中了柳如烟鬼影的核心!

“啊——!!!”

一声凄厉到极点的、饱含无尽痛苦与不甘的惨嚎响彻这片混沌空间!柳如烟那由怨气凝聚的鬼影如同被投入烈阳的冰雪,在金光的照射下迅速消融、瓦解!浓稠的黑气疯狂翻滚挣扎,无数扭曲痛苦的面孔在其中尖啸湮灭。那怨毒的眼睛死死地“盯”着我,充满了刻骨的仇恨和绝望,最终在金光的净化下,彻底化为缕缕青烟,消散在翻滚的血河与灰雾之中。

金光也随之缓缓收敛,老尼的身影渐渐淡去,最终消失无踪。只留下一片被涤荡过的、略显清明的空间,和那股萦绕不散的慈悲气息。

劫后余生。

巨大的疲惫感和一种难以言喻的平静席卷而来。我“看”向被金光护在中心的那小小婴灵光团。它似乎不再那么害怕了,光芒也稳定了一些,正怯生生地、带着无限孺慕地“望”着我这边。

“孩子……” 我的意识温柔地呼唤着它,充满了迟来的、撕心裂肺的痛悔和爱怜,“娘亲在这里……不怕了……我们……”

我试图向它靠近。这一次,那股束缚的力量似乎消失了。我的意识体缓缓飘向那小小的光团。

就在我的意识即将触碰到那纯净白光的瞬间——

一股庞大得无法抗拒的吸力猛地从后方传来!仿佛有一只无形的大手,抓住了我的脚踝,狠狠地将我向后拖拽!

“不——!” 我的意识发出无声的呐喊,拼命地想要抗拒,想要抓住那近在咫尺的光团!

但那股力量太强大了!是规则!是阴阳的铁律!亡魂,终究要归入地府!

我的视线瞬间被拉远,那小小的、散发着柔和白光的婴灵身影在视野中急剧缩小,它似乎也感应到了分离,光团剧烈地波动起来,发出无声的悲鸣,努力地想要向我靠近,却被一股无形的屏障阻隔。

“娘亲——!”

那稚嫩绝望的呼唤,成了我意识沉沦前听到的最后声音。

紧接着,是无尽的黑暗和坠落感……

……

意识像沉船般缓缓上浮,冲破了冰冷黑暗的水面。

首先感受到的,是后脑勺传来的钝痛,一阵阵的,提醒着我躯体的存在。然后是嗅觉——浓烈的消毒水气味霸道地钻进鼻腔,混杂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线香残留的气息。眼皮沉重得像压了两块石头,每一次试图掀开都异常艰难。

“呃……” 一声沙哑的呻吟不受控制地从喉咙里挤出。

“醒了!她醒了!” 一个充满惊喜、带着浓重鼻音的男声在耳边响起,是李万山。

眼皮终于被撬开一条缝隙。刺眼的白光让我瞬间又闭上了眼,适应了好一会儿,才再次缓缓睁开。

映入眼帘的是雪白的天花板,明亮的吸顶灯。我躺在一张铺着白色床单的病床上,身上盖着同样雪白的薄被。床边,李万山胡子拉碴,眼窝深陷,布满了红血丝,整个人憔悴不堪,但此刻脸上却充满了劫后余生的狂喜。他身边还站着一个穿着白大褂的医生,正拿着小手电筒照我的瞳孔。

“感觉怎么样?能说话吗?”医生温和地问,声音带着职业性的安抚。

我张了张嘴,喉咙干得像要冒烟,只能发出嘶哑的气音:“水……”

李万山立刻手忙脚乱地拿起床头柜上的水杯,插上吸管,小心翼翼地递到我嘴边。温水流过干涸的喉咙,带来一丝微弱的生机。

“安安……” 我艰难地吐出两个字,声音依旧沙哑得厉害。

“安安没事了!她没事了!” 李万山激动得声音都在发颤,眼圈瞬间又红了,“那天晚上您……您倒下之后,安安就醒了!虽然很虚弱,但烧退了,人也清醒了!医生检查说……说就是受了惊吓,身体有点虚,养养就好!真的……真的谢谢您!大师!您是安安的救命恩人!” 他说着又要跪下,被旁边的医生赶紧拦住了。

安安没事了……柳如烟的怨灵……被那金光彻底净化了?

我心头微微一松,随即又被巨大的空洞和悲伤填满。我的孩子……那个小小的光团……它还在那奈何桥边吗?它还在害怕吗?

“我……睡了多久?” 我问,声音依旧虚弱。

“三天三夜了。” 医生接口道,语气带着一丝惊奇,“送您来的时候,生命体征非常微弱,我们一度……咳,不过现在稳定了。就是身体极度虚弱,需要好好静养。”

三天三夜……那油灯灭尽,我本该当场毙命。是那老尼的护持金光,强行把我这缕残魂又塞回了这副残破的躯壳里?

“灯……” 我喃喃道,目光下意识地在病房里搜寻。我的油灯……

“在这里!在这里!” 李万山连忙从床底下拿出一个布包,小心翼翼地打开,露出了里面那盏熟悉的黄铜油灯。灯盏里空荡荡的,没有油,也没有火,冰冷而死寂。七根燃尽的红线灯芯草灰,像七道丑陋的疤痕,凝固在灯盏底部。

他双手捧着油灯,像捧着什么圣物,声音带着敬畏和后怕:“您的东西……我一直给您收着。大师……您……” 他看着我的眼神充满了复杂,感激、敬畏,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恐惧。他大概永远忘不了那晚我拿起剪刀刺向他女儿的一幕,也忘不了那突然爆发的白光和诡异消失的“东西”。

我吃力地抬起手,枯瘦的手指颤抖着,轻轻抚过冰凉的灯盏边缘。指尖触碰到那七根燃尽的灯芯灰烬,一丝微弱到几乎无法察觉的暖意,极其突兀地顺着指尖传来!

我猛地一震!指尖触电般缩回!

这不可能!命灯已灭,灯芯燃尽,代表阳寿的星火彻底熄灭,这盏灯应该只是一块冰冷的死铜!

我死死盯着那灯盏底部。七根灯芯灰烬静静地躺着。然而,就在最中央、那本该代表我彻底终结的位置,一点极其微弱的、米粒大小的、近乎透明的白色光点,如同呼吸般极其缓慢地、微弱地闪烁了一下!那光芒纯净而温暖,带着一种……无比熟悉的孺慕气息!

虽然微弱,虽然渺小,但它……存在着!

我的孩子!是它!它没有留在那冰冷的桥边!它竟然……竟然将自己最后一点纯粹的本源灵光,融入了这盏本该熄灭的命灯之中!它在用自己的方式……守护着我这残破的躯壳和即将彻底消散的命脉!

巨大的、撕心裂肺的悲伤和一种难以言喻的温暖洪流瞬间冲垮了我的心房!滚烫的泪水毫无征兆地汹涌而出,顺着我枯槁的脸颊滑落,浸湿了雪白的枕套。我死死咬住下唇,不让自己哭出声,身体却控制不住地剧烈颤抖起来。

“大师?您怎么了?是不是哪里疼?”李万山被我突然的泪水和颤抖吓到了,手足无措地问。

我摇摇头,说不出话。只是颤抖着伸出手,极其小心、极其珍重地,将那只冰冷的、底部却蕴藏着一粒微弱白光的黄铜油灯,紧紧地、紧紧地抱在了怀里。冰冷的铜壁贴着胸口,那里,心口旧疤的位置,似乎也传来一丝微弱的、回应般的暖意。

灯盏冰冷,那一点微弱的白光紧贴着我的心口,像一颗沉睡的、温暖的心脏。

病房里只剩下仪器单调的滴答声和我压抑的、破碎的抽噎。李万山和医生面面相觑,最终都选择了沉默,只当我是劫后余生的情绪宣泄。

只有我知道,这泪水为谁而流。

不知过了多久,汹涌的情绪才稍稍平复。我抹去脸上的泪痕,抬起依旧红肿的眼睛,看向李万山,声音沙哑却清晰了许多:“李老板。”

“在!大师您吩咐!”李万山立刻躬身,姿态放得极低。

“我的油灯……”我低头,看着怀中冰冷的铜盏,指腹轻轻摩挲着灯壁,感受着那一点微乎其微的暖意,“灯油……需要特殊的材料。”

“您说!无论多难找,我一定给您弄来!”李万山拍着胸脯,毫不犹豫。

“普通的灯油不行。”我缓缓摇头,目光透过病房的窗户,投向外面灰蒙蒙的天空,“需要……供奉百年以上、香火鼎盛的古刹里,佛像前长明灯的灯油。”

李万山愣了一下,随即重重点头:“明白!我这就去办!静慈庵!城外的静慈庵!我这就去求!”他像是找到了赎罪和报恩的方向,转身就风风火火地冲出了病房。

医生又给我做了一些基础检查,叮嘱了几句好好休息,也离开了。

病房里彻底安静下来。只剩下我,和怀中这盏冰冷的、却又承载着微小生机的油灯。

我疲惫地闭上眼,意识却异常清醒。柳如烟的怨灵被老尼留下的佛光真言净化了,但她临死前那充满诅咒的尖啸犹在耳边:“……永坠血河!永不超生!”这诅咒,仅仅是失败者的狂吠吗?还有那个守桥的婴灵……它最后融入灯芯的白光,是纯粹的守护,还是……它也无法进入轮回?

疑问如同细小的藤蔓,在心底悄然滋生。我下意识地抬手,轻轻覆在小腹那道陈年的旧疤上。指尖下,似乎传来一丝极其微弱的悸动,像是隔着遥远的时空,与灯盏里那点白光产生了微妙的共鸣。

“孩子……”我在心底无声地呼唤,“娘亲……该怎么做?”

没有回应。只有怀中的铜灯,冰冷依旧。

时间在消毒水的气味中缓慢流淌。窗外的天色由灰白转为昏黄。

病房门被轻轻敲响,接着推开。李万山回来了,手里小心翼翼地捧着一个巴掌大的、深褐色的小陶罐,罐口用油纸和红绳密封得严严实实。他额头上全是汗,衣服也沾了些尘土,但眼神亮得惊人。

“大师!求来了!”他声音压得很低,带着一种完成重大使命的激动和敬畏,快步走到床边,“静慈庵的主持师父听说是您要用,亲自取的!是正殿佛祖像前那盏最大的长明灯里的油!”

他将小陶罐双手奉上。

我接过陶罐,入手微沉。揭开油纸封口,一股极其纯净、带着淡淡檀香和暖意的气息瞬间弥漫开来,冲淡了病房里的消毒水味。这气息……醇厚、温煦,蕴含着无数信众虔诚的愿力,正是滋养魂灵、沟通阴阳的上品。

“好。”我点点头,声音依旧虚弱,却多了一丝不易察觉的生气。

李万山又赶紧从包里拿出一个干净的、同样古朴的小铜碗放在床头柜上。我支撑着坐起身,动作缓慢而吃力。李万山想帮忙,被我抬手制止了。他只能紧张地站在一旁看着。

我拔掉陶罐的木塞,将里面澄澈金黄的灯油,小心翼翼地倾倒进我的黄铜灯盏里。金黄的油液注入冰冷的铜盏,慢慢覆盖了底部那七根燃尽的灯芯灰烬。当油面堪堪没过灰烬时,我停了下来。

然后,我拿起那盏空置的油灯,将它轻轻放在盛有灯油的铜碗旁边。没有急着点燃。我深吸一口气,闭上眼,努力凝聚起所剩无几的精神,伸出枯瘦的食指,悬在灯盏上方。

指尖微微颤抖,一丝微弱得几乎无法感知的意念,艰难地探向灯盏底部——探向那点融入灯芯灰烬的、微弱的白色灵光。

“燃……”我无声地念诵着家传的古老咒言,每一个音节都在消耗着刚刚恢复的一点点力气。

奇迹发生了。

灯盏底部,那覆盖在灰烬之上的金黄灯油表面,毫无征兆地浮现出一粒极其微小的、纯净的白色火星!它只有针尖大小,光芒柔和而稳定,如同夏夜里的萤火,静静地悬浮在灯油之中!它并非燃烧灯油而生,而是……由灯盏底部那点微弱的灵光所化!

成了!我心头猛地一松,一股巨大的疲惫也随之袭来,眼前阵阵发黑。

“灯……灯亮了?”李万山在一旁看得目瞪口呆,声音充满了难以置信的惊愕。他明明没看到我点火,那灯油里却凭空出现了一点白火!

我没有解释,只是用眼神示意他帮忙。李万山会意,连忙拿起一根新的、干净的棉线灯芯(这是他按我之前的吩咐准备的),小心翼翼地浸入铜碗里的灯油中,待其吸饱了油,再轻轻拿起,将一端极其小心地靠近灯盏里那粒微弱的白色火星。

当浸油的棉线灯芯触碰到白色火星的瞬间——

“噗!”

一声轻微的、如同叹息般的声响。

那粒纯净的白色火星,倏地一下,沿着吸饱了古刹灯油的棉线灯芯蔓延而上!眨眼间,灯芯顶端,燃起了一簇崭新的火苗!

这火苗不大,只有黄豆大小,颜色却并非寻常的橘黄,也不是我之前明灯将尽时的惨绿,而是一种……极其温润、极其纯净的乳白色!光芒柔和,散发着一种淡淡的暖意,如同初春的晨曦,又如同……婴孩纯净的眼眸。

乳白的火苗在铜盏中安静地燃烧着,无声无息,却驱散了病房里最后一丝阴冷。它映在我浑浊的眼底,微弱,却带着一种不可思议的生命力。

这不是代表我阳寿的命灯之火。

这是心灯。以古刹愿力为油,以未来尘缘为芯,点燃的一盏……守护之灯。

我长长地、无声地吁出一口气,身体彻底放松下来,靠在冰冷的床头,眼皮沉重地合上。意识沉入黑暗之前,最后的感知,是怀中灯盏那温润的白光,和小腹旧疤处一丝微弱却清晰的暖流,如同血脉相连的回应。

窗外的雨,不知何时已经停了。一缕微弱的夕阳光芒,艰难地穿透云层,斜斜地照进病房,落在那盏燃着乳白色心灯的铜盏上,也落在我疲惫安睡的脸上。

夜,再次笼罩了这座位于城郊结合部的破败小院。空气里依旧弥漫着陈腐的线香、劣质灯油和一丝若有若无的甜腥气。

我坐在神案旁那张磨得发亮的竹椅上,怀里紧紧抱着那盏黄铜油灯。灯盏里,乳白色的火苗安静地燃烧着,光芒温润,照亮了我枯槁的脸,也在身后投下一个被拉长的、微微摇晃的影子。

油灯的光芒稳定而柔和,那点微弱的白光,如同呼吸般轻轻跳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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