奶奶临终前叮嘱我,神龛里的牌位必须每日上香,但不能跪拜。
直到我无意中看到,牌位背面刻着的是我的名字。
当晚,神龛里传来沙哑的声音:
“你终于来换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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奶奶咽下最后一口气前,枯瘦的手死死攥着我的手腕,指甲几乎要掐进我的肉里。她浑浊的眼睛瞪得极大,里面有什么东西正在急速溃散,却固执地凝着最后一点光,死死钉在我脸上。
“囡囡……”气息游丝,带着棺材板里闷了太久的腐朽味儿,“听好……堂屋那个……黑漆神龛……”
我伏在床边,眼泪断了线地掉,另一只手覆在她冰凉的的手背上,只想让她安心走。
“香……每日早晚一炷,绝不能断……”她喘得厉害,胸口像个破风箱,“牌位……看清楚了再上香……但是!”她猛地一提气,攥得我更疼了,“千万……千万不能跪!不能拜!记牢了!答……应我!”
她眼球暴突,那架势,我不发个毒誓,她绝不肯闭眼。
“我答应,奶奶,我答应!”我带着哭音,忙不迭地应承,“每日上香,看清楚牌位,绝不跪拜!我发誓!”
听到我的保证,她喉咙里“咯”的一声,那口提着的气骤然松了,眼睛里的光彻底黯下去,手也无力地滑落。
奶奶走了。
丧事办得简单,父母早逝,我是奶奶一手拉扯大的,这乡下老屋里,转眼就只剩下了我一个。空落,死寂,连空气都沉甸甸的,压得人喘不过气。
办完丧事的头一晚,我才第一次真正仔细打量那个神龛。
它就立在堂屋正对着大门的北墙下,黑沉沉的,是那种上了年头的老木头,被岁月和香火熏成了哑光。半人多高,形制古拙,甚至有些笨重,两扇对开的雕花木门紧紧关着,门上镂空的花纹繁复而怪异,我看了半天,也没认出是缠枝莲还是什么别的,只觉得那线条盘绕扭曲,看久了眼睛发花,心里头发毛。
神龛前面是个小小的香炉,里面积满了香灰,插着些燃尽的残梗。
奶奶的叮嘱言犹在耳。我定了定神,走上前,小心翼翼地去拉那两扇小木门。门轴大概是年久失修,发出“吱呀——”一声拖得老长的涩响,在这寂静的堂屋里格外刺耳。
里面空间不大,幽暗,深处立着一个牌位。
光线昏暗,我眯着眼凑近了些。牌位也是黑木的,材质和神龛一样,透着阴森。上面刻的字是描金的,只是金色早已黯淡斑驳。我凝神辨认——
“显妣沈门柳氏老大儒人之灵位”。
是奶奶的牌位。我心里咯噔一下,一股说不清的寒意顺着脊椎爬上来。谁会给活人立牌位?还日日供奉?奶奶她……到底在做什么?
可誓言发过了,我只能照做。
我取出早就备好的线香,就着香炉里未完全熄灭的余烬点燃,小心地插进香灰里。三缕青烟袅袅升起,笔直向上,在幽暗的神龛前聚而不散,盘旋着,散发出一种沉闷的异样香气。
那味道,不像是寻常的檀香或柏香,倒有点像……陈年的棺木混着某种淡去的脂粉,甜腻中带着腐朽。
我没敢多看,更没敢有任何弯腰屈膝的意图,匆匆合上了龛门。那“吱呀”声再次响起,像是某种不情愿的叹息。
日子就这么一天天过着,守着这偌大的老屋,守着这个诡异的神龛。每日早晚两次上香,成了雷打不动的功课。每次拉开龛门,看到那个属于奶奶的牌位,我心里都一阵发毛,总觉得那牌位后面,那团幽暗里,有什么东西在静静地窥视着我。
直到那天下午。
天气闷热,暴雨将至未至,堂屋里更是昏暗得如同黄昏。我照例去上晚香。打开龛门,插好香,正准备合上,一阵穿堂风毫无预兆地灌了进来,吹得香头上的火光明灭不定,那三缕笔直的烟也猛地乱了一下。
风也吹动了神龛里面悬挂的某个小东西,或许是流苏,影子在牌位上一晃。
就那一晃间,我眼角的余光似乎瞥见,牌位朝向龛内深处的背面,靠近底部的位置,好像……也刻着字?
心脏没来由地一跳。
奶奶只说“看清楚了再上香”,指的是看正面吗?那背面呢?
鬼使神差地,我停住了要关门的动作。堂屋里静得可怕,只有我自己的呼吸声和心跳声擂鼓一样响在耳边。一种强烈到无法抗拒的冲动攫住了我——我想看看背面刻了什么。
我咽了口唾沫,喉咙干得发紧。手有些颤抖地伸进神龛,指尖触碰到冰凉的牌位边缘。木质细腻,却带着一股子阴寒。我小心翼翼地,极其缓慢地将牌位从底座上拿了起来。
很沉,比想象中沉得多。
我将它翻转过来。
灰尘在昏暗的光线中飞舞。牌位背面,同样刻着字,同样是描金的,只是这金色,比起正面的似乎要……新上那么一点点?笔画也更细,更锐利,像是用刀子狠狠剜刻进去的。
那上面,清清楚楚地刻着三个字——
沈、青、穗。
是我的名字。
轰隆——!
窗外,憋了许久的炸雷终于劈落,惨白的电光瞬间照亮了整个堂屋,也照亮了我手中那块刻着自己名字的冰冷牌位。
“啊!”
我短促地惊叫一声,手一抖,牌位差点脱手砸在地上。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骤停了一瞬,随即疯狂地擂动起来,撞得胸口生疼。
我的名字!为什么我的名字会刻在奶奶牌位的背面?!
这到底是什么东西?!奶奶日日供奉的,究竟是她自己,还是……我?
巨大的恐惧如同冰水,从头顶浇下,瞬间四肢百骸都冻得僵硬。我手忙脚乱地将牌位塞回底座,几乎是摔上了龛门,发出“哐当”一声大响,也顾不上了。
我跌跌撞撞地退后,远离那个黑漆漆的神龛,后背重重撞在冰冷的墙壁上,才勉强稳住发软的身体。堂屋里,只有我粗重的喘息声,和窗外哗啦啦倾泻而下的暴雨声。
那一晚,我把自己缩在二楼的卧室里,用被子蒙住头,灯开得亮堂堂的。可即便如此,堂屋楼下那个神龛的存在感,却比任何时候都要强烈。它像是一个活物,一个巨大的、沉默的、散发着恶意的心脏,在黑暗的底层一下下搏动。
我不敢睡,一闭眼就是那块刻着我名字的黑木牌位,在无尽的黑暗里旋转,放大。
时间在恐惧中被拉扯得无比漫长。墙上挂钟的秒针,每一次“咔哒”声,都像敲在我的神经上。
也不知到了几点,或许是后半夜,万籁俱寂,连雨声都渐渐停了。只有风,偶尔穿过老屋的缝隙,发出呜呜的低咽。
就在这死一样的寂静里,一个声音,毫无预兆地响了起来。
嘶哑,干涩,像是用砂纸在摩擦生锈的铁片。每个字都吐得极其缓慢,带着一种从极深的地底挣扎而出的疲惫,又混合着一种令人头皮发麻的、扭曲的渴望。
它来自楼下。
来自那个黑漆漆的神龛。
那声音一字一顿,清晰地穿透楼板,钻进我的耳朵:
“你——终——于——来——换——我——了。”